肖恩再度閉上了眼睛。

延少君和薇拉相互對視著，誰也沒有吭聲。仿佛兩人知道有什么東西正在盯著她們，或者，現在還不能排除那個東西有沒有進入對方的體內。

肖恩像是睡著了一樣，雙唇緊閉，呼吸沉穩。

延少君審視著薇拉，直到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種疑惑和驚恐——那是人類通常的心理反應——她這才稍微感到有些踏實。

她輕輕翻開肖恩的眼皮，看到他的瞳孔已經恢復正常，于是長出了一口氣，示意薇拉跟她離開救護艙。

“肖恩暫時應該不會有生命危險。”延少君對薇拉說。“但是我們的麻煩并沒有消除。我判斷‘云體’的分子已經進入了飛船艙內，而且很可能控制了肖恩的意識。我們必須立刻返航！”

“‘云體’目前不像是有敵意的。如果它們想消滅我們，那我們即使現在返航也是無法逃避的……”

“我們脫離‘云體’返回地球，不是為了保全我們自己。我們必須將探測數據和在這里的經歷報告基地，這是我們的使命。”

“我擔心的是，如果‘云體’發現了我們要走，說不定會干預。就像我們看見一只螞蟻在地上爬，總是會拿起樹枝在它的周圍畫個圈那樣。它們會輕易放了我們嗎？”

延少君回到駕駛座，說：“我也不想就這樣飛回去。”她雙手飛快地在電腦上輸入指令。“我們先佯作繞日飛行，再尋找機會返回地球！”說罷，她自信地沖薇拉一笑。

薇拉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昆侖號”如果先作繞日飛行，那么它的目標就具有一定隱蔽性，“云體”不易察覺。不過，由于在行進方向上有一道長達幾十萬千米的“云體長城”攔住了去路，肯定是不能徑直穿過的，除非折返逆行，否則必須跨越它！

延少君大膽地選擇了后者。

按照延少君的指令，“昆侖號”自控系統啟動了變軌噴口，飛船開始向上脫離水星軌道面。幾十秒后，變軌噴口停止噴射，此時再看前邊那道“云體長城”，顯然已經處于飛船的斜下方。

“現在我們該全速跨越了！”延少君緊張中又略帶有一點點的興奮。

“昆侖號”后端的主推噴口開始噴射，飛船猶如一枚箭矢以極快的速度向前射出。只是，在如此浩瀚的宇宙背景下，幾乎察覺不到四周參照物的位移，唯有憑借斜下方那道“云體長城”的緩慢接近，延少君和薇拉才能感覺得到飛船的前行。

“云體長城”越來越近、越來越大，向迎面而來的一條紅色的巨浪，朝她們腳下席卷而來……

當飛臨“云體長城”的上端時，眼前的場景更加令延少君震撼——

數不清的大大小小的“云體”，正在那龐大的“云體長城”四周冒出，宛如夜空中綻放的一朵朵禮花，然后又一個接一個地鉆進母體之中……

“它母體的寬度至少有500千米！”延少君道，“就連那些小‘云體’的直徑也至少在10千米以上！”

“有那么多的小‘云體’融入進去，但這個母體的體積卻并沒有明顯增加，說明‘云體’內部所有單體分子不僅間隙較大，而且它們完全有可能是在進行某種有序的運動。”薇拉說。

幾分鐘后，“云體長城”已經被“昆侖號”甩到了身后，它就像是太陽系內的固有物質形態，一邊大搖大擺地繼續構建著自己的軀體，一邊任由異類生命體的使者駕駛飛行器離去。

“我們已經擺脫它了！”薇拉低聲道。從她的聲音中似乎還能聽出來一絲隱約的后怕。

“也許這就是它們真正的母體！”

延少君再次仔細檢查了一番探測回波，在確認了飛船前方已無其它“云體”后，便離開駕駛座，進入后面的救護艙去查看肖恩的情況。

仿佛是被延少君的動靜驚擾，肖恩突然睜開了眼睛。那是她熟悉的眼神。

“我怎么在這里？”肖恩不解地問。

“您剛才昏迷了。”延少君回答。“您現在覺得怎么樣？”

“我很好，謝謝！請讓我下來。”

未等延少君將他身上的傳感器電極摘掉，肖恩就翻身從診斷臺上跳了下來。“我們是在返航嗎？”他問。

“是的，我們正在返航。”延少君注視著他。“肖恩先生，您還記得自己剛才有什么異樣的感覺嗎？”

肖恩表情詫異地望著延少君，似乎不明白她說的是什么。“我剛才有什么情況嗎？”

“……”延少君欲言又止。她不知是否應該把剛才的事情告訴他。

“‘云體’又出現了！”從前面的駕駛艙傳來薇拉的聲音。

延少君迅速返回駕駛艙，肖恩緊跟了過來。

正在觀察著舷窗外面的薇拉回頭看到肖恩，不由愣了片刻，隨后繼續向延少君報告：“飛船前方又出現了幾個大型‘云體’！”

延少君湊近舷窗，看見在“昆侖號”的航線上，有五六個體積碩大的“云體”正在擴散，它們之間的距離正漸漸收窄，眼看就要完全融合在一起。

“停止前進！”延少君跳到駕駛座上，向AI輸入了新的變軌指令。面對前方“云體”的阻擋，她當即作出了讓飛船立刻返航的決斷。

“昆侖號”以近乎90?的直角向左轉向，朝著金星軌道高速飛去。那些“云體”似乎知道了延少君的意圖，轉而追了上來，并迅速形成了一個整體，始終與飛船保持著一定距離。

“它們想干什么？！”薇拉緊張地問。“難道它們想追擊我們？！”

“它們不是在追擊我們。”肖恩道，“顯然，‘云體’已經發現了我們，它們這是在跟蹤我們！它們一定是想了解我們！”

延少君望著肖恩，心里在判斷著：“他現在到底代表著誰？”

“我們是逃不掉的！”肖恩又在說。

延少君冷靜地思考了片刻，打開通話系統，向基地呼叫：“‘昆侖號’報告，我們正在返航，但遭到‘云體’的追擊，意圖不明！”

“我們現在距金星大約有5000萬千米，可以繞道金星，看能否先甩掉這個可惡的跟蹤者，然后再回地球去！”肖恩建議。

“同意！我也有這個計劃！”延少君說。“金星大氣稠密，只要我們能飛到那里，就可以借助金星大氣層的掩護擺脫掉‘云體’的跟蹤！”

此刻，“昆侖號”已經提速到每秒500千米的極限，按照這個航行速度，預計需要28小時才能抵達金星軌道。然而，令三名宇航員擔心的是，“云體”顯然能以更快的速度移動，超越或者包圍“昆侖號”是易如反掌的，它是否能夠讓飛船順利航渡到金星呢？！

延少君心里還有一種擔憂：“云體”分子是否還留在飛船上？它或它們是否已經知道她的計劃？剛才肖恩的反常表現絕不是偶然的！

“云體”像是在不緊不慢地繼續保持著對“昆侖號”的跟蹤，兩者之間的距離始終沒有變化，如同一個小小的蚊子正牽引著一團碩大無朋的棉花，在太空中勻速飛行……

在X基地控制中心的大屏幕上，正同步以3D方式播放著發生在太空中的這一幕追逐場景。當然，這是來自幾分鐘前的實時信號。

“奇怪！它們為什么能有這樣快的移動速度？”李戰雄自言自語著，“而且還能始終保持著這個距離！”

擴音器里不時傳來地面人員與延少君的對話。隨著“昆侖號”與地球之間的距離不斷在縮短，兩者對話的間隔時間也已由原來的12分鐘左右減少到不到9分鐘了。

“‘云體’還在繼續跟著我們，距離約600千米。”

“‘昆侖號’動力與飛控是否正常？”

“一切正常！”

“你們有沒有被它們探測？”

“……說不清。”

“說不清？請具體回答！”

“情況特殊，具體無法表述……我們準備先去金星，在那里擺脫它們！”

李戰雄一聽，倏地站了起來。他抓起話筒問：“延少君，‘二號工程’任務計劃中沒有金星。那里情況不明，請你們慎重考慮！”

“‘云體’跟的很緊……我們不想把它帶回地球……”

“可你知道嗎？金星的環境如同煉獄，你們一旦失誤墜落，那將是致命的！而且也是不可能營救的！”

接下來的幾分鐘，李戰雄心急如焚。他知道，延少君和“昆侖號”上的宇航員們是不想讓地球再次遭到“云體”攻擊，或者說，他們是不想讓“云體”發現地球上的人類。但是，他們的舉動，無疑是在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險！

“我們已經做過計算，AI也確認過了。‘昆侖號’借助磁力泡的保護飛入金星淺層大氣應無問題。追蹤我們的這個‘云體’體積非常巨大，它甚至能包裹整個地球……如果讓它進入地球軌道，后果不堪想象！我們要想平安回來，現在只能冒險去金星了……這是‘昆侖號’全體隊員的決定！”

延少君遲來的回答令李戰雄感到一陣揪心和無奈。

后方的“云體”還在繼續跟蹤，并始終保持著600千米的距離。“昆侖號”的宇航員們似乎也麻木了，他們不再恐懼，甚至反倒覺得習以為常起來。

“距金星300萬千米！”薇拉報告。

金星已出現在“昆侖號”的前方，但目視效果還不清楚，只能憑借望遠鏡的放大才能辨別它的表面紋理。

“繼續保持航速！”延少君說。隨后瞥了一眼中控屏顯示的由飛船后方攝影機拍攝的“云體”畫面。

一小時后，薇拉再次報告：“距金星100萬千米！”

“減速！準備進入金星大氣層！”

金星就在眼前，朦朧的大氣層表面夾雜著黃色和褐色的紋理，在延少君的眼里，像是她幼年時期曾經玩過的皮球……然而眼前的這個“皮球”，卻是一個人類從未涉足的、謎一般的和充滿未知恐怖的煉獄！

“昆侖號”正對著金星飛去，速度在逐漸降低；跟在它身后的“云體”依然如影隨形。30分鐘后，“昆侖號”的速度已經降至20千米/秒，距金星不足10萬千米。

進入金星大氣的方向和角度是需要事先考慮的。金星自轉方向與太陽系其它行星相反，自東向西；且金星的大氣層厚度約200~300千米，其中稠密的對流層分布于65千米以下的高空，越往下溫度和氣壓也越高。在這里，云層的移動速度非常快，通常都超過100米/秒——目前在地球上哪怕是最大號的17級颶風，與之相比也是望塵莫及的！因此，如果飛船僅僅是淺層進入，依然無法隱匿自己的蹤跡；而如果想要下探到金星的對流層的深度，則風險極大，必須控制好進入角度、順風駛入。一旦掌握不好，磁力泡就會在極高的橫向側風沖擊中失去作用，從而使飛船外殼遭受濃云中硫酸液滴的高速摩擦，難免被腐蝕，甚至破損或解體。那對宇航員們將是致命的！

延少君決定先讓“昆侖號”順著金星自轉方向、即向它球體的左邊方向沿拋物線軌道飛行，并繼續減速至10千米/秒以下，同時觀察“云體”情況——如其仍在跟蹤，那就在飛船轉回來時切入金星大氣層100千米以下直至進入對流層、設法利用稠密大氣的掩護設法擺脫“云體”；反之，如果“云體”不再繼續追蹤，那就在飛船繞過金星后，直接轉向地球加速返航。

“昆侖號”從金星赤道上方約5萬千米的空中由東向西略過，后面的“云體”竟隨之詭異的開始變形——它像是伸出了一只長長的“觸手”，“觸手”的前端始終保持著與飛船原有的間距，而其母體則明顯減緩了前行的速度，甚至幾乎停了下來。此時，如果從上帝視角來觀察，這只“觸手”好比是于飛船后方600千米處的太空中拉出的一條明亮的、由粗到細的尾焰，而尾焰的末端則與那個如星球大小的漂亮云體相連……

“‘云體’變化了！但還在緊跟著我們！”薇拉說。

“嗯，我知道。繼續觀察！”延少君冷靜地回答。

“昆侖號”繞過金星，在飛經拋物線軌道的頂端后又轉了回來。那個“觸手”也在太空中畫了個弧線，緊隨其后，猶如在標注著飛船完美的航跡……

“難道它真的想跟著我們一起進入金星大氣層嗎？！”延少君再次檢查了一番早已輸入AI的指令，確認了進入角度。剩下的，就是忐忑的等待了。

“飛船20分鐘后進入金星大氣層！”AI報告。

“開啟磁力泡！”延少君冷靜地說。

飛船舷窗外漸漸出現了一抹淡藍色的亮光，像是被包裹了一層薄薄的透明紗幔，那是磁力泡與金星大氣層外圍空間中稀薄分子摩擦所產生的電離現象。隨著飛船高速抵近金星大氣，那抹亮光也逐漸開始由淡藍變為橘黃、由橘黃變為橙紅、直至最后變成一團熊熊的“火焰”……

金星似乎敞開胸懷朝“昆侖號”迎了上來，它越來越大，越來越刺眼，也越來越令人恐怖……

船艙內開始能聽到一種低沉的、無法形容的、由弱漸強的古怪聲音，猶如摻雜著巨獸與魔鬼的吼叫……

“天吶！這到底是什么聲音？！”肖恩用雙手捂住了耳朵，“我們這是要進入地獄之門嗎？！”

船身開始不停地抖動起來……

薇拉則緊緊抓著座椅的扶手，兩眼緊閉……

延少君緊握方向舵，盡量保持著內心的沉著穩定，但望著幾乎占滿了飛船前方全部空間的耀眼星球，她仍禁不住在心里暗暗發問：在自己的前方，到底是煉獄？還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