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相府書房里燈火通明。
魏冉放下筆，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示意舍人把奏折拿走。
不懷好意之人都說他魏冉把持朝政、獨斷朝綱，卻不知他有多累。
每天批奏折就要批上五個時辰，這還不算見人聽匯報，定奪各種軍機大事的時間，每天只能睡上兩個時辰。
這時，魏意平走進書房，來到到父親面前，立刻雙膝跪倒，“孩兒見過阿翁。”
“那件事問過純風嗎？”魏冉問道。
“……問過。”
“他怎么說？”
“……魯、魯莽小兒，何、何必理他。”魏意平已是聲音顫抖。
“意平，抬起頭來。”魏冉的聲音溫潤和煦。
魏意平抬頭。
而后就看到一只靴底在眼前急速放大。
咚的一聲。
魏冉一腳踹在兒子臉上。
把魏意平踹的飛起，重重摔在地上，撞倒了錯金螭獸香熏爐架。
“何必理他？”
魏冉怒道，“純風已經教你，何必理他，你偏偏主使虎頭上門挑釁！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狗咬了你一口，你還要咬狗嗎！我怎么生了你這么個蠢貨！”
長子次子為國捐軀戰死沙場，對這個三子就從小嬌慣了些，何曾想變成了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廢物。
不由又想起那篇字字如刀的揭帖。
都攤娘的是兒子，看看人家的那兒子，弱國質子孤身入秦，強橫是為了保命的手段，那等膽色也讓人佩服。
就如顧純風所言，何必理他。
不理他，他就攪不起風雨；理他，反而給了他機會。
看似百名紈绔強勢堵門，人家一紙揭帖有理有據，把大秦罵了個痛快，連還嘴的機會都不給。
刀殺人，筆誅心。
這一筆有百萬雄師之威，讓苦心謀劃的婁月關之勝都沒那么顯眼了。
心思至此，魏冉萬念俱灰，‘我還爭個什么！’
“阿翁，孩兒已知錯。”魏意平跪爬起來，就地磕頭，“阿翁千萬別氣壞了身子。”
“滾起來吧！”
魏冉怒道，看一眼兒子臉上通紅的鞋印，地上還掉了顆牙齒，氣也消了大半。
終究這是魏家唯一的血脈了。
“阿翁，現在孩兒該怎么辦？”魏意平哆哆嗦嗦的問道。
“怎么辦？”
魏冉皺眉嘆息，“只有登門道歉了。”
不用想，今日之事已傳遍王都，上至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只怕小王上都要在未央宮里偷笑了。
事不大，攤娘的丟人。
想要抹除影響就要謙恭行事，登門道歉也顯氣度，這事自然就過去了。
至于那燕公子。
‘理他作甚。’
魏冉忽然想到，如此人中龍鳳居然會入秦為質，燕王不是個糊涂王，必是這位穆公子在燕國極為隱忍，反而隱忍過頭了，所以被當成廢物送入大秦。
擔心被欺負活不下去，所以才如此強勢，露出了真容。
燕太子是個中庸之才，為人良善，寬厚愛民，守成有余、進取不足。
比較起來，這個穆公子才有梟雄之資。
失之東偶，收之桑榆。
丟點臉算什么，無意中網來這么一條大魚，比起來婁月關之役得來的二十余城都不算什么了。
就算你是條真龍，也爛死在龍雀城里吧！
魏冉心情忽然好了起來，
“道歉？”
父相的命令讓魏意平一怔，忙道：“對對對，阿翁高明，明天我就去登門道歉。”
“你道個那門子的歉啊！”
剛剛好起來的心情立刻又被破壞了，氣的魏冉抬腿想再踹一腳，“是讓廉虎去道歉，你要是上門，屎盆子不就扣實了嗎，我真想一腳踹死你！”
魏意平跌跌撞撞跑出去。
內書房里。
魏冉長嘆一聲。
還是再生幾個吧，今后要累一些了。
……
距離相國府不太遠的王宮里，寢宮內。
裕保兒眉飛色舞的講訴著見聞，說到那篇揭帖時語調更是高亢，神態間把公子穆書寫揭帖時的憤慨豪邁也演繹了幾分。
紅漆楠木雕龍長書案后，十六歲的年輕秦王斜倚在椅子上，兩只腳搭在書案上，靜靜的聽著。
天生一張粉嘟嘟娃娃臉，如果可愛也算作英俊的一個分支，他無疑已站到了頂峰。
華貴不失莊重的王袍穿在他身上，有種孩子穿著大人衣服的感覺，總不像是他的，讓人升不起敬畏之感，倒想在他粉嫩肉乎的小臉蛋上掐上一把。
“……揭帖一出，萬馬皆喑。”裕保兒笑著，“紈绔子弟們屁都沒能放出一個就倉皇而逃，要多難堪就有多難堪，真是笑死奴婢了。”
“呵呵。”
秦王卻沒有絲毫喜悅之色。
“王上怎么不高興？”裕保兒詫異問道。
“寡人有什么可高興的。”
秦王道，“打在相國臉上，難道就不是打在大秦臉上了么？魏相與國同休，他受辱何嘗不是寡人受辱。”
“王上英明！”
裕保兒立馬跪地。
秦王示意他站起來，“你說那穆公子還是個俊男子？”
裕保兒點頭道，“生的可好看了，古之宋玉只怕也不如他；女有南櫻殿下為天下絕色之冠，男子怕就是穆公子了。”
秦王的娃娃臉露出驚奇，“比我還好看？”
“呃……”裕保兒忙道，“那一定是不及王上的！”
“你個殺才！”秦王笑罵，“剛說穆公子是俊男之冠，回頭就不及寡人，前言不搭后語的，哪有一句話可信。”
“最后這個一定是可信的！”
裕保兒正色道，“吾王乃天下俊男子第一，這是一定的。”
“滾滾滾。”
秦王隨手抄起一桿紫煙狼毫，丟到裕保兒臉上。
“奴婢謝吾王賞。”裕保兒嬉皮笑臉的雙手拾起狼毫，躬著身子退下。
身后傳來王上的娃娃音，“去把南櫻傳來。”
寢宮里安靜下來，娃娃臉也變得沉靜了。
忽然，秦王放聲大笑。
昨日燕公子抵王都，忽然心生同命相憐之感，一時心懷激蕩就改了旨意，封了個安平君；希望他平平安安，如同自己也能平安一樣。
沒想到燕公子卻是個硬骨頭。
接旨不跪倒也罷了，大秦上下只知有相國，又有幾人知道有秦王。
昨日趕走了相府仆人，今日又痛罵相國府。
落筆如刀，罵的叫一個酣暢淋漓。
細細品來，秦王點頭，“此人有安邦定國之才，可為吾所用。”
很快，南櫻公主出現在御書房，屈膝福禮。
自從十年前宜侯贏昌被魏冉以謀逆罪滿門抄斬之后，贏氏王族如今就只剩下這兄妹二人了；兩人都是十六歲，異母兄妹，秦王只比妹妹大一個月。
“南櫻，今日留園之事你怎么看？”秦王問道。
“胡鬧而已。”
“公子穆其人呢？”
“字好。”
這是什么回答？
秦王看裕保兒。
裕保兒忙道：“王上，奴婢離得遠，沒見到那副揭帖。”
“銀鉤鐵畫之中帶有氣勁，他不是個書生，是習武之人。”南櫻公主道，“他不說‘余為公子，諸君為何’么，我本有跟他決斗之意，想想他罵的是魏冉，所以就算了。”
秦王大笑。
妹妹長的極美卻是個男子性格，自幼修行贏氏秘傳功法《霸道真訣》，武道天賦極高。
秦王也自幼習武，可惜天分實在不怎么樣，這么多年才是第一境中品，不是妹妹一根手指頭的對手。
還好南櫻識大體，不然今日留園叫門決斗，事情就不是這般了。
“看在他罵魏冉的面上，容他得意幾日。”南櫻道，“過幾天我私下登門找他比試，別讓他以為我大秦無人了。”
“裕保兒說，那位穆公子還是個俊男子呢。”秦王道，“你下手可要有個輕重。”
“俊男子？”
“是的，裕保兒還拿你做比呢。”秦王笑道，“說女有南櫻，男有陳穆呢。”
“那么好看？”南櫻疑惑看裕保兒。
裕保兒連連點頭。
南櫻“哦”了一聲，“本宮倒想見見他了。”
“寡人也想見見他。”秦王攤手，“可惜，出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