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來來……”金哲手里攥著繩子站在攀巖墻壁下，仰頭朝正懸在半空中的玩家指示道，“慢點……不急……一點一點放繩子……誒……好……就是這樣……來……”

他一步步認真地教對方完成下落的動作，直到他可以伸手觸及對方的軀體，他便一把抓住他的腿，仍然慢慢指揮，直到客人終于平穩(wěn)落地。

“感覺怎么樣？”他一邊幫助客人松開身上的系帶，一邊鼓勵對方說，“真是第一次玩攀巖嗎？第一次就能爬到這里的話，已經(jīng)相當不錯了呀！”

“真的？”對方露出高興的笑容，“我只是感覺還蠻好玩的，要是剛才那個點能抓穩(wěn)的話，估計就能登頂了！”

“是的，我也覺得挺可惜的。但作為第一次嘗試，能有這樣的成績，已經(jīng)很不錯了，真的。還想再嘗試一次嗎？”

“嗯……”對方點了點頭。

正當他為客人重新整理系帶的時候，方亮不知何時突然出現(xiàn)在他身旁。

方亮用手輕輕拍了拍金哲的腰部，喉嚨中同時發(fā)出“哼”的一聲，見金哲轉(zhuǎn)頭望向自己，方亮便沖他使了個眼色——眼神朝門口瞥了瞥。

金哲順勢望去，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

“哼！又是他！”金哲聲音很小，語氣中充滿不屑。隨后又轉(zhuǎn)頭對一旁的客人說：“先休息一會兒，喝口水，想想剛才問題出在哪兒，記住剛才的感覺，休息一會兒我們再開始，爭取登頂。”

等到身旁的客人自行離開，方亮才搖了搖頭，滿臉無奈地說：“唉，沒辦法，開門做生意嘛，顧客是上帝。”

“現(xiàn)在咱們整個場館，也只是你，還能忍受得了他。”

金哲說著，腦海中不自覺地浮現(xiàn)出那天的情景：

這人原本來打拳，小謝給他當陪練，結(jié)果打著打著，他不打手靶，拳頭卻直接往人身上招呼，剛開始小謝以為他只是用力過猛失誤所致，后來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越到后面他的目標越明顯，這讓小謝有些不知所措，連連叫停。誰知道，他根本不聽，叫停無果，警告無果后，小謝忍無可忍，也不慣著他，便用拳頭反擊。二人先是切磋了一番，但他哪是小謝的對手，如此一來，他卻惡人先告狀，在場館里大肆吵鬧起來。對小謝連番羞辱，說了些極其難聽的話，還對王哥，甚至是對過去勸和的方亮也是陰陽怪氣。

在一旁目睹這一切的金哲，只是暗自為小謝叫苦，因為他知道，置身于服務行業(yè)，難免會遇到這樣的客人。只不過，金哲除了擁有和其他人一樣的尊嚴之外，還擁有合伙人這個身份，以及能夠應對普通暴力的身體條件。所以，他當時就想，如果這事發(fā)生在自己身上，或許受害者就只有一個，那就是對方。

“開門做生意哪有這么順利的，林子大了，自然什么鳥都有！”方亮表情有所好轉(zhuǎn)，甚至露出一絲不懷好意的微笑，“再說了，你管他是什么鳥呢，只要他肯來消費，一切都好說。”

“行吧，還是你牛！”金哲佩服地點了點頭，“那你去接待吧，我先去看看小謝，讓他出去逛逛，最起碼眼不見心不煩。”

“那誰來陪練啊？”方亮問道。

“對哦，王哥今天請假了。”金哲思索了一會，“要不然……我來吧，正好手癢了。”

“你？那還不如我來……”

“我可不想跟你搶！”說完，金哲便離開了。

不一會兒，他來到拳臺，找到小謝，直接開門見山地說：“上次那個鳥又來了，要不你先出去逛逛？”

小謝望向門口，猶豫了一會兒，才回答：“可我這里還有客人呢！”

“還有多久？”

“剛來呢！正在換衣服。”

“那行吧，你就專心把你的客人招呼好，別再管那個鳥，讓方總?cè)叮涀】　苯鹫茉偃凇?/p>

正當金哲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恰巧碰到方亮正帶著那人走來。方亮將自己的姿態(tài)放低，近乎討好地說：“張總，今天咱們少個人，可能忙不過來，要不我來陪你玩玩？”

“怎么好意思讓方總親自下場呢？”那人說完這話，已經(jīng)走到了金哲面前，也沒多想，抓住金哲便問：“小子，會打拳嗎？”

還沒等方亮私下暗示，金哲便默默點頭，裝出一副木訥無辜的模樣。

只見方亮在那人身后，沖金哲連連搖頭、擠眉弄眼，金哲卻視而不見。

“方總，這不是有人嗎？”那人轉(zhuǎn)頭對方亮說道，然后徑直穿過金哲身旁，看都不看金哲一眼，說：“來，就你了。”

金哲對方亮做了個鬼臉，正準備跟在他身后步入拳臺，方亮直接上前拉住他。

“別鬧了，這事我來處理，你自己那里還有客人，趕緊去招呼。”方亮及時制止了金哲，又暗自給他使了個眼色，表情很嚴肅，意思是堅決不讓他插手。

金哲往攀巖墻壁方向看了看，方亮說得沒錯，于是只好聽從他的安排。擦肩而過的時候，金哲穩(wěn)穩(wěn)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留下他獨自面對這個令人厭惡的鳥人。

在客人第三次嘗試的時候，終于成功登頂，金哲手頭上的工作暫告一段落。然而休息沒多久，他口袋里的手機突然響起。

他拿出手機，看著屏幕上的來電提示，陷入一陣呆滯，手機鈴聲一直在持續(xù)，手掌上的震動源源不斷傳來，幾乎就在鈴聲快要結(jié)束的那一剎那，他才劃開屏幕，將手機聽筒靠近耳朵。。

“喂？”他的聲音很溫柔，從未有過的溫柔。

“你……現(xiàn)在有時間嗎？”電話那頭傳來女人的聲音，既陌生有熟悉。

“有……有什么事嗎？”

他分不清那是自己猶豫間的回答，還是單純的結(jié)巴。

“我想……”對方猶豫了一會兒，然后說，“現(xiàn)在和你見一面，具體的事情見面再聊。”

“現(xiàn)在……”他也猶豫了一會兒，輕輕嘆了口氣，“那你把時間地點告訴我吧。”

“就在……”

說完這些，對方便掛斷了電話。

金哲握著手機，手肘抵住大腿，以半身前傾的姿勢坐在凳子上，雙眼無神，陷入沉思。不一會兒，他又扭頭望向門口，高溫似乎借著光線從門口傳來，他不自覺地皺了皺眉，抿了抿嘴。然后極不情愿地起身，朝不遠處的拳臺走去。

“方總，我出去一趟。”他大聲對方亮說。

也沒等對方回復，他便徑直走到休息區(qū)，快速拿上幾樣簡單的物品，走出場館，駕駛汽車揚塵而去。

沒過多久，便抵達目的地——一家貓咖店。在商鋪前停好車后，他快步走了進去。

“您好，請問有什么事？”店主模樣的人在門口問道。

“我找人……謝謝。”金哲禮貌地點了點頭，便慢慢往里走。

這家店和他印象中的貓咖店差不多，店面雖然不大，但布置很合理，小巧精致的家具和溫暖柔和的燈光，讓整個小店變得很是溫馨。地上、桌椅沙發(fā)上、樓梯上，隨處可見各種花色、各個品種的貓，或大或小，或走或躺，安安靜靜，顯得十分安逸舒適。

一眼望去，不見一樓有人，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在貓群中邁步，緩慢地朝二樓走去。

他輕輕踏上臺階，二樓的景象逐漸映入眼簾——二樓的空間比一樓稍大一些，頭頂懸著復古吊燈，地面鋪著毛絨地毯，地毯上毛線球、逗貓棒等玩具盡情地躺著。不遠處，一只胖乎乎的白貓乖乖地趴在矮桌上，一個女人盤坐在矮桌旁，正輕輕撫摸著它，與此同時，似乎還在對它說著什么，動作語氣，溫柔至極。

女人梳著一頭齊肩長發(fā)，深棕色的發(fā)絲垂順直下，在逗貓的動作中，發(fā)絲也跟著輕輕擺動，一雙眼睛又圓又大，隨著主人的動作，一眨一眨，可愛之中還帶著一絲嫵媚，鼻梁高挺，鼻翼卻不大，她的頻頻微笑，讓唇紅齒白相得益彰。女人上身穿著一件款式簡單的粉紅短袖，下身則是一條白色緊身褲，腳上是黑色平底涼鞋。女人的身材并不很瘦，卻也不胖，似乎豐滿得恰到好處。

看著眼前這一幕女人和貓，儼然一副世界名畫，珍貴而誘人。金哲就站在樓梯中央一動不動，默默地欣賞著這幅畫。

“咦？來了？”

直到女人察覺到樓梯上有人，并認出他來，金哲才回過神，淡淡地“嗯”了一聲，便重新邁開腳步，踏上樓梯，慢慢走到女人身邊，席地而坐。

這女人名叫冷霜，就是她約的金哲，她也是金哲一直以來，默默喜歡的人。

“怎……”金哲也跟著摸起白貓，本想說話的他清了清嗓子，語氣溫柔甚至近乎靦腆地問：“怎么了？這么急……叫我過來……”

“不急，先休息一會兒……”冷霜抬頭望著金哲，露出甜美的微笑，“喝什么？”

“你……你喝什么？我下去叫吧……”說著，金哲正欲起身下樓。

“把人叫上來不就好了。”冷霜趕緊回答，也制止了他多余的行為，說完，她便沖樓梯處高聲喊道：“老板……”

“怎么了？”剛才見到的店長模樣的人邁著急促的步伐，跑上樓梯，從樓梯處露出半個身子問道。

“你們有什么喝的？”

“桌上掃碼，可以查看菜單，直接下單就可以了。”

“哦，好的，謝謝！”說著，冷霜拿起手機掃碼。

“我來吧……”金哲連忙掏出手機，也掃了起來。

“你喝什么？”

“我來吧……”金哲一連說了好幾次，“你喝什么？”

“哎呀！今天我請客！”她顯得有些不耐煩，“快點，喝什么？”

“隨便吧……你喝什么，我就喝什么……”金哲不得已妥協(xié)了下來，也不再爭執(zhí)。

看著冷霜靜靜地在手機上操作，金哲偶爾撫摸胖乎乎的白貓，偶爾百無聊賴地左顧右盼。

“好了！”冷霜似乎點餐完畢，終于放下了手機。

“話說……你找我來，到底是什么事？”金哲再次開口，吞吞吐吐地問道。

而冷霜仍然自顧自地逗著貓，保持著沉默，良久才開口，小聲地說：

“他死了……”

“誰？”

“那天……你碰到的那個人。”

“真的嗎？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也是聽人說的……”

“消息可靠嗎？”

“應該是真的。”

這次，換金哲保持沉默，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呆坐在地上。

“所以……我今天心情很好，才想要約你出來。”冷霜先開口。

“哦……”他也只是呆滯地點了點頭，然后吞吞吐吐地說，“那……那你可以安心生活了……仍然……仍然在這個城市……是嗎？”

“我……不知道……”她低下頭去，“雖然這對我而言是個好消息，但是這里總有揮之不去的難過的記憶，所以我現(xiàn)在還不知道……”

雙方都陷入沉默。

金哲默默地注視著低頭的冷霜，眼神中滿是喜歡，滿是憐愛，滿是可惜，又滿是無奈。他終于還是打破了沉默：

“其實，你知道，我喜歡你，但我也知道，你并不喜歡我。盡管我們斷斷續(xù)續(xù)一起相處了兩個多月，盡管這段時間你愿意遷就我，但或許，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我們之間仍然有難以逾越的隔閡，就像這些貓一樣，主人似乎永遠都喂不熟它們。”停頓片刻，組織語言，同時醞釀情緒，金哲繼續(xù)說：

“但是，有你陪伴的這兩個月，是我過得最開心的兩個月。因為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歡似乎突然有了結(jié)果，看到了希望，而且這份喜歡，也包括你能夠開開心心的生活，雖然希望你能留在這個城市，但如果這個地方給你留下了不好的印象，我肯定希望你能夠離開，去開始一段新的生活，忘記這個地方，忘記一些事，忘記一些人，甚至忘記我，都沒關系，只要你開心就好。因為我大概明白，被一個不喜歡的人喜歡，或者說被糾纏，也是一件不那么令人高興的事。”

“其實你也不用擔心我，這兩個月的時間我很知足！雖然我喜歡你，但喜歡不能當飯吃，想要和你在一起確實是我一廂情愿。不過，我漸漸發(fā)現(xiàn)，在你這里得不到回應，也看不到希望，我狂熱的激情，也在慢慢消散。最好的證據(jù)就是，當別人說要給我介紹對象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那么果斷地去拒絕，大概是因為我也是奔三的人了，想要一份看得見的、適合的感情，最重要的是能夠得到一定的回應，這才是兩個人一起走下去的動力。”

“所以，說不定離開你這顆歪脖樹，我能找到一整片森林。”

說完，金哲淡淡地笑了起來，眼中卻閃爍著點點星光，幸而沒人發(fā)現(xiàn)這一點。

許久，冷霜才慢慢抬起頭，她臉上的表情很復雜，驚訝、欣喜、后悔、惋惜、無奈等等，不過沉默到最后，臉上只有釋懷，她只是溫柔地看著他，語氣堅定地說：“你一定會的！”

就在這時，金哲的電話鈴聲響起。

他掏出手機，看著屏幕上陌生的號碼有些疑惑，但還是接聽了這通電話。

“喂？”

“是小金嗎？”電話那頭傳來一個老人的聲音。

“王婆婆？”當金哲聽出對方的聲音后，有些詫異，“您打電話來有什么事嗎？”

“白露被他們帶走了！”王婆婆的言語中可以聽出明顯的緊張，她又補充道，“被警察帶走了！”

“啊？”金哲表現(xiàn)得更加詫異，“您先別著急，我這就回來，很快，然后咱們一起去警局，好吧！”

說完，金哲掛斷了電話，也來不及向冷霜進行過多的解釋，便匆忙離開了貓咖店。留下冷霜孤身一人，與貓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