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家堡內。
蘆柘好不容易抽出時間得以忙里偷閑,正陪著夫人胡嬙觀雪品茗,海碩一臉苦相跑了過來,猶猶豫豫地開口:“堡主堡主,我有話……不,海碩有消息要稟報…”
蘆柘沒放在心上,吹散茶沫,靜靜等待下文,只是許久不曾等來。他抬起頭,困惑道:“繼續說啊,怎么不說了?”
平日里的海碩也不是這樣扭扭捏捏的人啊?
悄悄瞥一眼堡主夫人,海碩遲疑開口道:“額……大女郎回來了。”
“這不挺好的嘛,吞吞吐吐做什么?”
“可女郎是玉夫子抱回來的,到現在還沒醒……”
“什么?!”
蘆柘還沒反應過來,只見胡嬙重重放下茶杯,焦急地催促海碩領路。
步搖亂響,紅裘搖曳,快要瞧不見身影。
蘆柘急忙跟了上去。
……
堡主府,折茵小院。
“沒有什么大礙,不過是回來的路上迷了路,人又穿的單薄,這才凍暈過去。”
崔漱玉來時便已治好了俞舟的外傷,祛除了噩魂奴留下的鬼氣,只是腦部太過脆弱,崔漱玉僅僅封了她的記憶,對于噬魂獸下的咒,她不敢貿然出手。
只能期盼這咒只是噩夢,而非惡念。
看著一眾人如釋重負的表情,崔漱玉冷笑一聲道:“胡嬙,先前我便告知過你,武堂有幾個孩子經常欺辱俞舟,你倒是大方,渾不在意的,再后來她們把俞舟的被子澆濕了,你更是無動于衷。
后來我說俞舟的冬衣也被潑了泔水,沒有多余的冬衣可穿,你仍不以為意,甚至懶于派人再送一套來,哼!眼下這般你可滿意了?”
胡嬙滿不滿意崔漱玉不知,但看到他們陡時暗下去的臉,她可是滿意極了。
“玉夫子何故如此說道,夫人操持堡內外事務辛苦非常,若不是實在脫不開身,怎么忍心阿舟受這種罪?!”蘆柘一聽,登時發怒道。
胡楊的貼身侍女棠華也接著說道:“不說其他,若不是相信你們武堂,相信玉夫子你,夫人又怎會將女郎放到武堂里……”
崔漱玉并沒有理會一個大膽婢女的話,只漠然說道:“我告誡過你,你聽進去了么?俞舟在武堂受了委屈,你叫我不必憂心,如今這結果……”
她環視一周,忽地笑起來:“呵,也是呢,親母都不管,我又有什么理由插手呢?”崔漱玉撫平袖角褶皺,背手便走。
雖說她是比較喜歡俞舟,但方才墨蝶神識傳音來說,有兩只噬魂獸,其中有一只自爆了,她得抓緊趕去看看,抓住另一只,別又失了線索,再等個七八年。
而且這么多人守著,大概不會生出事端來……
棠華皺眉還想辯解:“怎么能這么說?一個小小教習……”
海碩忙扯住她的袖子,小聲在耳邊制止:“你還只是個小小侍女呢?耍什么威風,快歇嘴吧,就你話多……”
“哥!你怎么……”
“行了,行了!都下去,就你們倆最是聒噪!”一直守在俞舟身邊的秋婆出聲了。
秋婆原是蘆柘的奶娘,后來一直盡心侍奉著俞舟。對秋婆來說,俞舟就像親孫女一樣。
“夫人,阿舟她才六歲啊,你怎么忍心?!”
“秋婆,夫人她……她也是不知道。這幾天忙著與鄰城建交,忙著加固壁壘,忙著挖鑿水道,引唐湖之水以便護城。這段時間夫人忙得腳不沾地,眼睛里的血絲紅的嚇人。”蘆柘看向一直默聲的胡嬙,“婆婆,您也知道元金和大燕要打仗了,咱們芝夭雖是個不起眼的彈丸之地。可一旦元金敗了,芝夭作為屬國也是跑不掉的,到時候武師出世,硝煙四起,憑蘆家堡的幾位內勁強者,護得住堡民么?”
秋婆沒有回答,擰了張熱帕子,細細拭去俞舟額上冷汗。
“夫人,阿舟一時半會兒醒不過來,您先忙去吧。有老身在這就夠了。”
“好,等她醒來,遣人知會我一聲即可。阿柘,一起走吧。”胡嬙隱隱生出些后悔,想好好看看女兒,卻還是轉身走了。
是誰?蘆由慶?不,不會,不至于……還是李家?李家害的?李家怎會知道。李家動作不會這么快。
胡嬙看著雙眼緊閉,毫無人氣的女兒,突然有些心神無主。
只是很快她便緩和過來,相較于床上的女兒,顯然她著手的事更為重要。
等她接手了蘆家堡,向王都逼近,那時東山再起,構建芝夭王都的勢力,再徐徐圖之,慢慢逼近元金帝都,屆時李家何懼?
她不能慌,她要下一盤大棋,作為她的女兒,俞舟不可以成為她的軟肋,更不能是拖累。
只有磨難才能造就人才,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俞舟好。也許現在的俞舟還不能明白,但她相信等俞舟再大些,一定能理解體諒的………
蘆家堡折茵小院。
無垠茫茫之境。
…這是什么?
瑩瑩兩點橙火漂浮眼前,俞舟撈了一把,只見橙火散成漫天燦爛光點,將深藍的四周點亮。
等光芒黯淡下來時,俞舟竟然莫名的悲傷起來,流出了眼淚。
前方顯現一點光亮,俞舟看去,竟是一尾尾如魚般的長條光團向她游來。
俞舟被桎梏在原地,動彈不得,躲閃不及,只能看著它們撞了過來。若隱若無的絮語,在她耳邊環繞。
冰封之時她、他們逼死了我的妻侶……
怨念是我葬禮的貢品…
百花盛開之日……
血色蔓延長成長生的囚籠……
誰會破開人間一場無計苦海…………
也許不是那一天,不是百花盛開的日子……或許是在那一個秋天……
不!不是……
是在下一個輪回到來之時……
……下一個輪回到來之時啊——
無上榮光能擦拭掉墓碑上污血……
沉默的冤魂匯聚成河流…
渡你往生的小船渡過……
俞舟雙眼劇烈地疼痛起來,尖利的聲音鉆進耳朵里。
孩子……
我相信你——你牽扯出我的因果。
這是我送你的禮物——虛實魂海中的幾張鏡面……你可以通過它們,看見過去和未來的影子……
四面八方響起人聲,俞舟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一陣風,失去了重量。隨著人聲,飄去了很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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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喵?”姜黃色的小花貓歪著頭盯著她。
俞舟走上前去把它抱進懷里,親昵地蹭蹭小貓咪柔軟的絨毛,“怎么跑出來了六一?餓了嗎?阿姨不是在家嗎?”
“喵嗚——”六一打了個哈欠,小爪子抓著她的衣領,可勁的鉆來鉆去。
俞舟覺得脖頸癢癢的,忍不住笑了起來。
“好了好了,姐姐帶你找小魚干。”
沒聽到小家伙的撒嬌聲,感受到手指間粘膩的觸感,她疑惑地向下看去,看見六一小小一團窩在她的掌心,嘴邊的白毛被血染紅,一身柔軟的茸毛浸在血里,平日里總閃著狡黠靈光的雙眸此刻黯然失色。
“路路他怕貓啊阿舟,慧姨我啊又懷著寶寶呢,這貓咪爪子尖,傷著人怎么搞嘛?小寶寶要是被嚇到了,你爸爸要罵你的呀。”
“慧姨呢,看六一叫喚地厲害,想著它是不是想在家里呆著悶,就把六一放走了,保潔阿姨今天剛好沒來,慧姨我身子又不方便呢,就讓路路把窗子打開了,六一也是聰明,窗子一開就曉得從這跑出去呢。呀,阿舟啊,你不會怪我自作主張吧?”
“七樓怎么了?又不是高層,哎呀,貓有九條命,摔不死的。”
“這么不巧,阿舟你別哭啊,慧姨聽得腦袋疼,小寶寶也不舒服,你爸爸到時候再罵你我可不管啊。”
……“對,我就要這么做,憑什么你有寵物我沒有?爸爸說了,雖然我們不是親生的,但自我媽嫁進來,我也是俞家的人,俞家的東西我們得占一半兒!”
……“一只小貓嘛,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好講的,還特地跑來告狀,自己沒看住怪得了誰?”
“你這貓當初我就不該讓你養,把你慧姨嚇出什么好歹來,我就不要你了,把你丟給你媽養。”
……“俞舟啊,媽媽在忙呢,有什么事叫你爸幫你做,掛了掛了啊,下回媽媽一定抽時間好好陪你啊……”
俞舟面無表情地看著往事在面前上演,隱在心底的痛苦再一次翻騰不息,看著六一的尸體,她終于回想起自己失敗落寞的上一世。
“很難過吧嘖嘖。”一張熟悉的臉抵著她的,面若桃李,秀而不媚。
和她的臉有點點相似,但她不認識。
只有單單一張臉,像張人皮面具似的嚇人。人皮面具飄來飄去,得意洋洋。
俞舟看著六一,沉默地捧起雙手,在心中致歉。
恍惚間,又看見六一邁著小短腿小跑的畫面,她就跟著走,走啊走,走啊走,走進一片白光中,看見高樓林立……
而她站在天臺的邊緣,迎著風張開雙手。
有很多聲音在耳邊回蕩,年輕的,蒼老的,擔憂的,埋怨的,戲謔的,催促的,質疑的,惡毒的,不耐煩的,不以為意的……
她轉過身來,張著雙臂,直直向后倒去,感受到風溫柔地抱住了她。
“原來這么舒服輕松,也許我本該試一試……”
失重感襲來,她努力睜開眼睛,只看見一片白茫茫,再者就是從未見過的陌生圖景。
金山杳在滄溟中,雪崖冰柱浮仙宮。
巨樹參天,濃翠蔽日,靈光四現,仙音裊裊,梵音陣陣。
俞舟還想再多看幾眼,只覺身軀在飛速下沉,撞進一片灰暗地界。
定睛一望,竟是累累尸山,無盡骸骨。她不可置信地回頭,又看見與之截然相反的純凈雪野。
再轉頭回去,暗紅的天空劃過一道道黑氣,一群群身著奇異道服的人,在空中揮舞刀劍,黑紅的地面上奔騰一只只奇形怪狀的詭獸,腳踏污血,撕扯血肉。
從瓊樓玉宇猛然墜入人間煉獄,俞舟呼吸急促,心慌至極,瞪大兩眼想看個清楚。
卻只見一柄巨劍,從天穹向下直直墜落,劍尖切入土地,散成萬千光點,雙眼刺痛得她忍不住閉起眼,便再也睜不開了…
昏昏沉沉間,一聲尖叫將她拉離夢境……
蘆家堡,唐湖邊。純凈無雜的雪野,靜謐非常。
“好了,可算抓到了。漱玉,剩下的這只噬魂獸真狡猾,還好我機靈,趕在它自爆前先一步取了它魂火!”
墨蝶驕傲地飛來飛去,“噬魂獸的魂火拿到了,那女娃娃也算逃過一劫,要是撐到現在,大概過個幾天就能醒來了吧。”
崔漱玉嗯了一聲,說道:“魂火拿到了,接下來就是搶走天地門的引魂燭,走吧,墨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