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涼風卷起層層疊疊的羅幃,如蛛絲般在夜間輕輕搖擺著。
我死得好冤吶——你還我命來!
若有若無的呻吟聲在封閉的房室內縈繞,隱隱約約可見一道白衣倩影四處游蕩……
“啊——!滾!”胡嬙猛地從噩夢中掙脫,怒目圓睜,她一個挺身,直直坐起,一聲叫喊引來屋中閉眼侍候的奴仆。
“夫人!夫人,可需要婢子喊來棠華姐姐?”
胡嬙呼出一口氣,搖了搖頭,煩躁道:“不必了,我有些口渴,你為我倒杯水來。”
小侍女戰戰兢兢依言照做,端來一杯水和一方帕子。
“大女郎呢?”
真奇怪,女郎黃昏時不是回來了嗎?當時還是夫人差人問候了一番,怎么眼下又這樣問?像失憶了一樣……
小侍女不敢多言,速速答道:
“秋婆說女郎有些累,便不曾來奉玉院拜見,只在折茵院用了飯,說是明日再來。”
胡嬙點點頭,又問道:“堡主呢?還醉著嗎?”
“堡主不肯喝醒酒湯,今夜睡在榮棲院了。”
胡嬙冷笑一聲,一飲而盡。
“榮棲院?呵!”胡嬙狠狠將茶杯摜在地上,頓時引得小侍女跪拜在地,連連認錯。
“快,為我取來紙筆”,胡嬙掀開被褥,利落下床,披上紅裘,舉著蠟燭坐在書案邊,“你下去吧。”
小侍女忙取來紙筆,退步離開,封閉的房室內又只剩胡嬙一人。
燈光如豆,為胡嬙鍍上一層金色描邊,光映在她的臉上,隱隱可見眼下青黑,一臉憔悴。
“凌飛兄親啟:
展信佳,久不通函,至以篇念。十年契闊,萬里睽違。
自帝都分別,憶京華流年,對影三人,把酒言歡,明月清風,至今在目。自歸泓走后,小妹只覺歲月如流,風細月冷,愁腸百結,不勝悲戚,不知凌飛兄如今是怎樣光景……”
最后一句“拜書以聞,企盼還云”剛寫完,胡嬙忽覺頭疼,目眥欲裂,險些拿不住筆,吸飽了墨汁的毛筆抖下一點墨,在信紙上重重洇開。
噩夢纏身,本是不足為懼,可如今她的大女兒回了府,小女兒不見蹤影,北狄那幫人來意不明,她決不能倒下!
“你做人時尚不在我眼中,做鬼我更不會怕你,更何況你的死是罪有應得,何來冤之一字?不過以命償命!若你再敢裝神弄鬼,休怪我斷你后路!叫你魂飛魄也散!永世不得往生!”一聲冷喝爆出,胡嬙雙目出血,但方才那頭痛欲裂之感已然消失。
胡嬙從小長于元金帝都世家,接受的是高等武學,早已過了內勁級別,只是為報家仇,多年不曾潛心修煉,始終未得寸進。
榮芙死了,甚至化作了鬼,夜夜擾她清夢,但不足為慮。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小妹旋貞拜上”一句寫完,胡嬙這才擱筆。
時間不多了,希望莊凌飛足夠貪婪,助她一臂之力。寶物夠奪人眼球,她相信他會來的。
夜深人靜,胡嬙抹去鮮血,攏緊衣裘,枯坐一夜。
遠遠地傳來老叟隱隱約約的歌聲,仿佛千里之外的一陣風,久久圍繞著胡嬙。
她的眼前又浮現出摯愛身隕那日,自那之后再無人予她小橋流水。
原以為蘆家堡這處棲身之所有她可交心之人,她也愿意同蘆柘互相扶持同甘共苦,可如今看,她是看走了眼。
從此以后,她胡旋貞不愿再做胡嬙——她初次來到這里偽造的身份,她只是她,還是她——胡旋貞!
“等這件事過去,我們就走。蘆柘是死是活、蘆家堡是死是活與我有何干系!”女聲又冷又厲。
………………………………………………
“娘親!娘親救我!”女童尖利的哭喊聲驚走樹上幾只飛雀。
瘦弱的狼眼冒綠光,即使瘦到形同骷髏,身量仍然是兩個蘆唱晚一般龐大。
狼涎一滴一滴滴到土地上,留下一灘惡臭口水。
蘆唱晚早已慌得站不住腳跟,坐倒在地上,無助地哭泣。
“嗚~嗷~嗚~”
狼低聲咆哮著,一步步朝女童走去。
蘆唱晚摸到石頭,瘋狂擲向狼。狼很有耐心,靈巧地躲開所有。
月光照在地上,顯得冰冷又慘淡。
“娘親,姐姐,小娘,阿父……”
稚嫩纖細的肩膀被狼的獠牙戳出血糊糊的圓洞,蘆唱晚從未覺得自己的身體如此刻這般寒冷過。
血汩汩地冒出來,蘆唱晚甚至聽到了鮮血流出來的聲音。
沾濕衣襟,蜿蜒而下,滲入土地,滋滋地響著。
她的手格擋在身前,做最后的掙扎。狼巨大可怖的頭顱在眼前放大,似靜止一般,把時間無限拉長。
我是太笨了,太傻了!活該死掉!狼這么瘦,也不知道吃掉她會不會長圓點……
生死關頭,蘆唱晚不合時宜地任由思緒飛遠。
可惜,她連姐姐的面都沒見到,誰能來為榮姨娘洗脫冤屈……
她知道榮姨娘經常騙她,可姨娘真的待她很好……就算是騙她,她也甘之如飴……
如今一時魯莽死于狼腹,真夠可惜的……
阿父會傷心,那娘親呢?娘親能不能想起她,哪怕只一會兒……
蘆唱晚松開手,似解脫般舒展眉頭。
算了,她真的好疼,還好困。也許是要死了,只期盼下輩子一定要記住這輩子的事。
“孽畜!滾!”
一聲急喝,在這夜里顯得格外清晰,女子清亮的嗓音似一片飄零的竹葉,凌厲地割開這寒冷的空氣。
靈光一點射向狼,織成一張大網,網向餓狼。
狼極為靈敏,耳尖抖動,側身躲過。它發出威脅的低吼聲,一人一狼就此僵持。
“嗚!”狼猛地發了力,張開一張腥臭大嘴,意欲咬斷女童脖頸。
然而,付如慕更快!施展身法《輕云步》,一手撐地,斜身滑過地面,轉瞬間便滑到蘆唱晚身側,一腳蹬向狼腹,緊接著扶地而起,右手握住一柄憑空出現的大刀,趁勢斬向狼頭。
一切,只發生在瞬息之間!
狼首落地,狼血滋滋地滲入土地,反射出凌厲美麗的月光。
付如慕歉疚地匆匆收刀,轉身去探蘆唱晚的鼻息。
太慢了!太鈍了!難道是因為太久未曾運行靈氣,才導致渾身如此滯澀?
“還好,來得還算及時!只是受了些傷,暈了過去……回春丹應當可以治好……”
看見女童緊閉的雙眼,渾身血淋淋,付如慕更是一陣懊惱,自己作為修仙者,應當早點發現的。
雖然師父說不能隨意插手凡人之事,以免牽扯因果,不利修行。但付如慕卻不相信。
只要她看到了,斷沒有坐視不管之理!更何況修者逆天而行,怕什么因果!
穩住蘆唱晚的傷勢,付如慕小心托起女孩,乘劍而行,消失在夜色中。
“哥哥?你怎么又坐在門口?想什么呢!”
遠遠地只見付如怨一張俊臉板成木頭,苦大仇深地坐在門檻上,眉頭擰緊,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總覺得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想也想不出來……”付如怨站起身來,“你這是做甚,這誰家的小孩兒?”
“哦,我在路上救的小女孩,穿的錦羅綢緞,應當是堡中富貴人家跑出來的……”
“你又多管閑事。”
付如慕生動地朝親哥翻了一個白眼,抱著蘆唱晚朝里屋走去。
“欸?算了……這陣子你多放些心思到堡內事務,北狄那群人有些野蠻,不安好心,咱們既做了蘆家堡的護衛,借了人家的由頭尋覓叛徒,便該當起應盡之責,護衛堡民安全。”
付如怨朝著妹妹的背影說道,看到后者懶洋洋擺了擺手以示了解,這才放心下來。
付如慕走后沒多久,付如怨的神識玉佩便急劇抖動,閃爍微光。
付如怨急忙解下佩玉,注入靈識,只見玉佩一息間化作千萬碎玉,轉眼猶如碎雪重聚,凝成一面橢圓光滑的鏡子,靈華不斷波動,如水般漾過。
“!弟子付如怨拜見掌門師叔!”
靈鏡中鶴發雞皮的老者不是旁人,正是正道魁首靈墟一派此代掌門歸元真君!
“不必多禮,在下界這么多時日,真是辛苦了你們兄妹倆,不知進展如何啊?”
付如怨面頰發熱,一時羞愧地抬不起頭,抬頭看到最敬愛的掌門師叔笑得一臉慈祥,只能硬著頭皮道:“弟子無能……未曾發現有用線索,請掌門師叔責罰。”
說完,便跪了下來,祈禱著妹妹千萬別出來。
歸元雖預料到結果,但仍然難掩心中失望,沒說讓付如怨起身的話,只淡淡說道:“無礙,如怨師侄不急,宗門已經有了些頭緒,再過些時日,不光是我和你椿齡師叔,還有天地門,金剛寺,靈犀閣的幾位師叔都會一同下界搜尋,你這幾日記得布置些大陣,千萬別打草驚蛇……別慌張,很快便能活捉叛徒……”
話音落地,也不等付如怨回答,鏡子靈光泯滅,頓時又碎成一片一片,再次重聚成隨身玉佩的模樣。
付如怨握緊雙拳嘆了口氣,抬頭去看月亮。
高高在上的月亮,淌出如水的月光,卻沒有絲毫繾惓,好像淬了寒氣。
本以為能速戰速決,趁早悄悄帶著叛徒回歸靈墟,可恨竟拖了這么久。
崔漱玉未入魔時,就已經得罪了太多人,如今跌下云端,想殺她的人更是數都數不過來……
屆時殺紅了眼,誰能記起這是凡人地界?誰能顧忌到凡人?本來凡世就已經夠艱難的了……
付如怨再次重重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