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綺文大鬧樂今霄的時候,太白山莊卻是另外一番景象。山莊掩在夜色中,一排精致婉約的白色小樓,排山而上,山路曲折蜿蜒,一路向南,門口立著兩個石獅子這里,就是蘭姨的宅子了。
簾外更深露重,簾內燈火通明。劉媽進來的時候,蘭姨正在聽戲,眼前人的扮相、唱腔無一不讓人沉醉,聽戲的時候,最厭有人打擾,所以看見劉媽,蘭姨知道,定是有事情了,輕輕揮了揮手,臺上的人知趣的退了出去。劉媽言簡意賅:“綺文小姐鬧了場子,少東少爺安頓好了”。跟在蘭姨身邊已十余年,主仆兩人自有相處的方式,長話短說,直述重點。
蘭姨的面上無變,眼中一道不易察覺的光一閃而過,:“恩,綺文才鬧起來嗎,比我預料的時間晚了些”,又指著簾后:“秦川,繼續吧”,牡丹亭的戲文又響起,“徑曲夢回人杳,閨深佩冷魂銷,似霧濛花,如云漏月,一點幽情早動?!?/p>
被喚作秦川的,正是臺上人,玉面粉妝,眉目含情,朱唇輕啟,唱腔婉轉,所有發生的事,似與他無關。一曲唱罷,蘭姨喝彩,:“秦川,唉,你果真是男兒身啊,不是美嬌娘,可是讓我這做女子的也自慚形穢呢?!迸_上的秦川,此時露出男音:“蘭姨說笑了,這也只是個謀生的手段而已,蘭姨錯愛,錯愛。”
“卸了妝,過來陪我吃點東西吧。”蘭姨微笑。
倚欄廳旁,夜霄已擺下,已近午夜,并不十分豐盛,兩兩葷兩素,伴蘇式點心拼盤,幾樣應季水果,到是白玉的酒具,遇著清冷的月色,格外吸睛。此時,秦川已卸了妝容,換了一身青色長袍,淡然而至。蘭姨并不看他,指著身旁的椅子:“這里坐?!?/p>
半響,蘭姨開口道:“知你愛惜嗓子,但今夜特別想喝酒,你就破例一次。”秦川不語,端起白玉酒杯,“晚輩先干為敬,謝蘭姨這幾日關照?!?/p>
蘭姨笑道:“當真不生我的氣,莫名其妙就來到了這里”,
秦川道:“初來樂城時,師傅交待過,不問原由,只看緣法。想來,蘭姨就是我的緣法了?!?/p>
蘭姨望著窗外,一雙眼睛,媚而清亮,自語自主,又像答非所問:“真是會說話呢。不過從來沒問過你,這戲是和誰學的,怎的就這么好?”
“蘭姨謬贊了,只是秦川曾答應過授業恩師,無論對誰,都不可泄露師名,而我也非正式拜師,所以,請蘭姨包涵?!?/p>
“好,不為難你,大丈夫言而有信,”言罷,蘭姨又輕笑:“生旦雙絕這門技藝,讓我好生回憶,算了算了,塵年舊事了,不提也罷?!?/p>
九月蘭端起了酒杯,瞥了一下秦川,燈下的這個男人實在是好看,像男人還是像女人,一時真分不清,身體雖修長,小的時候又顯得出筋骨,正旦的時候卻又千嬌百媚,有那種熟悉的感覺。她心里暗嘆,轉了轉手里的白玉杯,低頭淺笑:
“剛劉媽和我說,綺文鬧了樂今霄。汪綺文啊,就是每天都聽你唱戲的那個女子,她是我的養女,她在樂今霄唱歌,唱得很好?!?/p>
秦川眉毛略挑,沉吟一下說,:“怕是您和小姐間有些誤會。”
“恩,誤會嗎?”蘭姨的笑別有意味,眼里纏著一絲挪揄說:“你可知,她為何要鬧,不止今日,前幾日還來找我要人,呵。”
秦川略皺眉,他與汪綺文并不熟稔,可九月蘭如此相問,他又不知如何做答,一時間,場面冷了下來。
“不知你怎樣蠱惑了綺文,這丫頭平時最是懂事。她如此,自是為了你。”九月蘭的聲音陡然凌厲了起來,
“秦川不敢。”秦川立刻起身,:“我與汪小姐只是萍水相逢而已,汪小姐照顧我的場子,連朋友晚生尚不可高攀,怎談得上兒女私情?!?/p>
“你莫是嫌綺文,出身卑微,只是樂今宵的歌女?”蘭姨突然發難,
秦川只覺冷汗連連:“晚生不敢,晚生不敢,綺文小姐秀外慧中,秦川卑微,怎會嫌棄,只是,只是我們平日確無私交啊,況且,我來山莊的事情,汪小姐又怎會知曉?”因為緊張,月色映得秦川的臉更白了。
蘭姨起身,拉起秦川身邊坐下,纖細的手指輕輕撫拭秦川額角的汗珠,笑說:“一個玩笑就急了,算什么呢。她猜得到你在這里,自是因為她聰明啊?!?/p>
秦川一臉茫然,冰涼纖細的手指在額頭劃過,秦川感覺到背后的繃直,心底的發涼,蘭姨微微一笑,轉身舉起酒杯,自飲自酌,酒罷,居然哼起了幾句戲文:“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咿咿呀呀,竟然還有幾分韻味,秦川本想附庸幾句,卻聲聲咽下,只說:“夜已深了,蘭姨,早些休息吧?!?/p>
蘭姨半晌回神,轉向秦川道,“還早。恩,那日趁著夜色請你來這里,為的是少些閑言,總不能讓大家說我和綺文搶男人吧。可她,偏不放手,唉,罷了罷了?!?/p>
秦川未做聲,蘭姨又繼續道:
“我有一義兄,名魏布庭,長年駐守洪城,也算是一方英豪。他年少時是戲癡,也曾遇生旦雙絕之人,但因種種機緣錯過,一直引以為憾事。所以,那日聽聞樂城街頭又有此技藝之人,我便想替他留下。過幾日他要來太白山莊,我想為你引薦,你可愿意?”
秦川低頭不語,這就是師傅說的緣法嗎?秦川想起了臨行時師傅所說的話:“不問緣由,隨遇而安?!眮順烦?,是師傅的安排,等機緣,也是師傅的安排,但后面的事情,師傅沒有說明,只囑咐到了該明了的時候,自然明了。秦川雖不喜歡這樣的半明半昧,但他在拜師前曾有過承諾,一是不透露師傅的名諱,二是出師后,要幫師傅做兩件事情:不傷良知,但不問原由。秦川是個重諾的人。
見秦川沒有答言,蘭姨又道:“只是,唱幾出戲文而已”,
“但憑蘭姨安排,晚輩從命就是?!?/p>
九月蘭微醺一笑,眼前似是浮過一個水墨般的男子,最終曲終,人散。
曲終,人散的非只有太白山莊,鬧了樂今霄回到綺園的汪綺文,也已曲終人散。似是告別,又似是新生。這二十年來不論好壞,她也習慣了周圍的一切,雖然心底總有聲音告訴她終要離開,但每每卻總是越陷越深。
任性后的興奮已淡去,浮上心頭的是對未知的恐懼與迷茫,甚至有個聲音在心底低問:“值得嗎”?至于秦川,她已無力,那人是否真的可以全身而退離開太白山莊,又或是從此跟了魏舅舅,那也是他的命運,亂世中,若無自保的能力,出色本身就是一種罪惡,他,只是沖突的引子而已,而她確需要好好睡一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