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賀閃閃所料,當天晚上依然生意冷清,只有三位客人上門光顧,還都是在人民飯莊排不上號,實在沒轍才跑過來對付一頓的。
賀閃閃心里哇涼哇涼的,下午韓誠送來那么多食材,原材料是不缺了,可沒有客人也無從消耗啊,都爛在冰柜里最終不也都浪費了嗎?
做生意就是這樣,開飯店又尤其的難。
成本太高,房租水電什么的就不說了,進來的食材保鮮期很短,不進貨沒有東西下鍋你賣什么?進了貨沒有客人光顧,等于錢都打了水漂。
進退兩難。
本來家里經濟就緊張,賀閃閃有種閉眼走鋼絲的感覺,一天天的心都懸到了嗓子眼。
最后夜里十一點多,賀閃閃準備關門的時候,傅司棋又來了。
她是氣喘吁吁地跑過來的,也不知道下午那會兒她跟著韓誠跑出去,兩人在外邊發生了什么事。
這會兒她掏出了二百塊錢,不由分說硬塞給賀閃閃,“這不是放寒假了嘛,許姨也要回老家過年了,家里沒人給我做飯吃,最近我就在你店里吃了。”
賀閃閃捏著那兩張藍紫色的大票兒,感覺手里沉甸甸的,沉默了許久,才說:“你咋不上你哥店里吃去?”
“他店里的菜口味太重了,就是純素菜我也吃不慣。”傅司棋說,“還是你做的東西好吃,很合我口味。你就給我做下午那種蔬菜小球就行,當然如果能開發點別的樣式就更好了!”
“那也用不了這么多錢。”賀閃閃給她退回去一百,“這點就夠你吃一陣的……”
但是卻被傅司棋死死摁住了,“我去學校門口的西餐廳吃一頓,還得三四十呢,你做的不比他們好?你要自信,你做的東西值這個價!再說了,現在你冰柜里存貨那么多,你就敞開了給我研發美味的素食,回頭二百都不夠呢!”
賀閃閃便沒再跟她客套,把錢都收進了口袋,“那成,每頓飯我都給你記上賬,只收你成本價。因為你這種定制的素食,我也是剛開始做,就拿你當試菜員了。回頭你多給我反饋一些建議。”
“成,沒問題。”傅司棋顯得很著急,跟賀閃閃把事兒說完以后,就匆匆走了,好像還有什么人在等著她似的。
賀閃閃目送她一路走遠,高挑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寒冷漆黑的夜色中。
合上店門之前,她打眼掃過整個街面,發現整條粉紅街上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
這才幾個小時的功夫,許多店鋪已經掛上了新年的裝飾,大紅燈籠、對聯、玻璃門上的窗花什么的……到處都是喜氣洋洋的大紅色。
可不唄,再有幾天就是小年兒了,雖說現在廠里工人都下崗了,也沒有放不放假那一說,但如今出門打工上學的家屬或子弟可不在少數。比如傅司棋這種從省城大學回來放寒假的學生,廠里就有一大批。人一多,年節的氣氛就會慢慢濃厚起來。
也有極個別不回廠里過年的,賀閃閃記得原主和韓誠去了沿海后,當年春節就沒有回來。
當然原主可不止是第一年的春節沒回來,她在到了沿海的幾個月后就出事了,不僅客死異鄉,最后因為種種原因,連遺體都沒能運回大廠。
一想到這,賀閃閃就心有余悸,覺得眼下能平平安安的守著原主父母過個年,簡直太不容易了。
“明天我也去買點兒對聯、窗花什么的,給店里裝飾一下,添點喜氣,搞搞過年的氣氛。”賀閃閃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拉滅了店里的那盞玻璃吊燈,結束了一天的營業。
第二天中午,一見陳萍再往那個外帶飯盒里盛米糊,賀閃閃就知道,她媽這是在給巴大爺準備午飯呢,便自告奮勇一會兒由她送到對面去。
陳萍倏地抬起眼皮看她,感覺挺意外的,“你愿意去?”
“愿意啊,為什么不愿意?”賀閃閃說,“巴大爺那人挺有意思的,而且他那兒有好多千奇百怪的玩意兒。”
陳萍點點頭,“是,巴大爺看著是古怪了點,其實人不錯。咳,媽原先還以為,你會跟其他人一樣呢……”
“一樣什么?”賀閃閃問。
“也沒什么。”陳萍頓了頓,手上一直忙著準備巴大爺的午飯,“人總是對自己不熟悉、不認同的人和事存在偏見。”
“偏見什么偏見?每個人都有追求自己生活方式的權利。”賀閃閃說,“誰也不比誰更高尚,誰也不比誰活得更有意義,誰也沒資格對別人品頭論足。至少我覺得,巴大爺比這大廠里的許多人都要清醒。”
“沒錯。巴大爺的問題只是在于,他有他自己的心結……”陳萍把飯盒都打包好了,遞給賀閃閃,“但是他從沒礙著誰,對吧?”
“我知道的,媽,你不用擔心我會對巴大爺有偏見。”賀閃閃提著外賣往外走,同時笑道:“至少巴大爺的飯錢都是按月提前結清的,給的還挺多。比那些喝完胡辣湯、吃個肉串都要賒賬的人來說,可強太多了。”
陳萍也笑了,“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我怎么覺得,你這丫頭越來越財迷了呢?你不會因為巴大爺是咱家的大客戶,才對他另眼相待的吧?”
“那哪能啊,媽,您看我是那種人嗎?”賀閃閃像只靈巧的兔子蹦到了店外,隔著玻璃和陳萍揮手再見,“我去送餐啦!”
“臭丫頭,別是被我戳中了心思吧,所以才逃得這么快……”陳萍搖搖頭,嘴上嗔怪著,臉上卻掛滿了寵溺的笑容。
最近,她心里一直被強烈的幸福感充盈著,生下這個女兒十八年以來,最近這一個月是她最幸福的時刻。
女兒不光在她身邊陪伴她,還會為她分憂解愁,照顧生病的賀紅星,打理店里的生意,甚至比她都上心得多。
要知道在過往的許多年里,陳萍都是獨自承擔著這個家里的生計,她一直被沉重的壓力壓得喘不過氣來,偏偏老公和女兒都不理解她,還經常性地氣她,讓她十分寒心。
如今女兒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突然懂事了,開竅了,讓她看到了生活的希望,看到了這個家的希望。
陳萍打心眼里慶幸,一個月前女兒沒有跟著別人離開大廠,而是留在了她的身邊。
從前她對“父母在,不遠行”這句話并不認同,覺得孩子有出息就該遠走高飛。現在卻對此不能更贊同了。
有了昨天的經驗,賀閃閃第二次來雜貨鋪給巴大爺送餐,就顯得輕車熟路了,表現也自然多了。
不管巴大爺需不需要,她首先用自帶的干凈濕布,把巴大爺的食槽仔仔細細擦了個遍,然后才往里裝食物。
一切準備就緒后,再把食槽慢慢拴在了巴大爺的脖子上。
雖然巴大爺今天格外沉默,一句話也沒說,但食物遞到嘴邊時,他還是非常自覺地一口一口吃了起來。
依舊是不用費力咀嚼的流食,巴大爺手里的活兒始終沒停,嘴上吸吸溜溜地快速吃著,不一會兒就全部解決干凈了。
賀閃閃拿出一小碟肉干,彎腰送到旺財嘴邊,旺財聞了聞味兒,似乎對今天的食物比較滿意,撐起前肢,搖著尾巴,高興地舔了起來。
“今兒就別讓旺財舔您的食槽了,我拿后邊水房去給您涮干凈。”賀閃閃解下巴大爺脖子上的食槽,轉身進了雜貨鋪的里間。
當她的背影消失在那扇通往里間的小門時,始終舍不得停手的巴大爺,手上動作一頓,臉轉向那邊看了許久……
不一會兒,賀閃閃就甩著手上的水珠回來了,她把洗干凈的食槽放在衛生紙上等著晾干。
然后就問巴大爺:“您這兒有窗花、對聯什么的嗎?哦對了,紅燈籠也要一對兒……馬上就要過年了,我給店里布置布置。”
巴大爺繼續面無表情地做著手里的活兒,抬手指了指角落那邊,“去那兒找,年貨都在倒數第二個貨架上。”
“哦。”賀閃閃順著巴大爺手指的方向,果然找到了各種紅彤彤、喜洋洋的裝飾物。
她提著一對兒大紅燈籠、幾副對聯、兩串彩燈和一沓子紅包,走到巴大爺的工作臺邊,“這些我都要了,咦,您這兒沒有窗花嗎?”
巴大爺專心埋頭弄著手里的活計,沒有立刻回答賀閃閃。
“您不是說,您這雜貨鋪里什么都有嗎?”她環視一周,撇了撇嘴道。
巴大爺把手里的工具往臺子上一甩,瞪著眼看向賀閃閃,不忿道:“要什么花樣?我現給你剪。”
“您還會剪紙呢?”賀閃閃脫口問道。
巴大爺卻不樂意了,“這種小玩意兒我都不惜得動手,閉眼就能給你整一堆出來。”
“是嗎?”賀閃閃也來了興致,伸出一只手掌,做了個“請”的手勢。她還沒看過現場表演的剪紙呢,據說剪紙在有些北方地區還是非遺項目,是一項非常有底蘊的民俗文化。
雜貨鋪里有些陰冷,而巴大爺的工作緊挨著窗戶,不僅光線充足,而且從室外投射進來的幾縷陽光到底讓人感覺溫暖些,賀閃閃不禁往巴大爺那邊靠了靠。
只見巴大爺拿出了幾張紅紙,抽出其中一張,對折了幾下,然后就拿著一把大剪刀,一下一下剪那疊紅紙。
執刀的右手不停在改變力道和方向,下刀的輕重和深淺變化自如,左手也不閑著,非常流暢地做著配合,調整位置、變化方向什么的。
一個個被剪落的紅角和碎紙飄下來,散成好幾瓣,落在斑駁古舊的木質工作臺上。
賀閃閃看得出神,姿勢已由先前的直立,索性改為屈身下蹲,細細地去看巴大爺手上來來回回的每一個動作。
她拾起一片掉落在地的紅紙屑,翻來覆去看了看,“您就這么直接剪,都不用事先描個圖嗎?”
巴大爺冷哼一聲,“就那么幾個花樣,剪了那么多年,早都刻在腦子里了,一剪子下去都不用想,直接就出來了。”
話音剛落,一個完整的窗花已經誕生。
巴大爺展開手中的窗花,各種纖細的紅色線條縱橫交錯,精密無比,一個不小心就可能將之扯斷。
是個非常繁復的龍鳳騰祥云的圖案。
巴大爺捏著兩邊的角,舉到賀閃閃的眼前,輕描淡寫道:“湊合著貼吧。”
賀閃閃迎著窗戶的光線看過去,由衷贊嘆道:“哇,好漂亮啊!”
巴大爺聳了聳肩膀,這次冷笑出了聲,只是伴著那笑的,明顯還有一絲得意。
起伏錯落的邊框,刻著吉祥的圖案,透過鏤空處,還能看到窗外對街的閃閃的飯店。
這么一個獨特的視角,原本被陳萍裝修成綠色風格的店面,此刻罩在一團紅線交織的紅暈里,竟是難得的和諧,撞色撞得鮮艷異常,也吉慶異常。
這大概就是新年的意義吧。
賀閃閃從巴大爺手里接過這張剪紙,她那捏著紅紙邊緣的手指,正好被窗外射進的陽光鍍上了亮眼的光芒,像是被調了透明度,她的手,她整個人,此刻也被襯得白到發光,比平日里更加的美麗動人了。
“咳咳……”看得巴大爺也忍不住嗓子一緊,連咳了幾聲,隨即拿起剩下的幾張紅紙,咔咔就是一頓剪。
“你有想要的圖案嗎?”巴大爺捏著嗓子問她。
“都行,您看著剪吧,你剪什么我就要什么,肯定都好看。”
幾分鐘以后,第二個窗花就被鋪在了工作臺上,然后就是第三個,第四個……直到層層疊疊摞了一層。
每剪完一張,賀閃閃就要夸上巴大爺一番,還要問他這是什么圖案,那是什么花樣,運用了哪些剪紙技巧。
耽誤巴大爺被中斷了好幾次,等聊完再下剪子時,還險些剪錯了方向。
巴大爺自然是一通抱怨,賀閃閃就忙不迭賠罪,旺財也在一旁湊熱鬧,汪汪汪地叫個不停。
大約是提前受了新年氣氛的感染,雜貨鋪里的人和狗都有些高興過了頭。
最后,是陳萍隔著一條街、在對面大喊賀閃閃回去,賀閃閃才依依不舍地提著新購的一大袋子過年裝飾準備離開。
走之前,賀閃閃眨巴了眨巴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問巴大爺:“您這兒賣BP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