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冷汗沿著劉長樂的臉頰滑落下來。
他心有余悸地喘著氣,看著瘋女人被保安拖走,與等在鐵絲網外的護工匯合,快速消失在視線中。
直到鬧劇結束,冷眼旁觀的韓冰潔才淡然地道:“你不該跟她眼神接觸。對他們這些重度患者來說,眼神的交流比語言的刺激更大。他們每次發病,都有可能引起病情的惡化,讓之前的治療功虧一簣。”
像被老師抓到作弊的學生一樣,劉長樂歉然地道:“抱歉,我不知道會引發這么嚴重的后果。”
不推脫責任,勇于承擔錯誤總會讓人產生好感。
“也不怪你,她的病情一直在反復。”韓冰潔的語氣緩和許多,邊走邊道:“這些重癥的精神病患者在受到某一種特定刺激后,會觸發潛意識里的自我保護機制,變得極具攻擊性。”
劉長樂沒有回話,待跟著走到那棟三層小樓前,才問道:“那個瘋女人真的殺過人嗎?”
“這是個悲劇。”韓冰潔繞過小樓,繼續往后走去,邊走邊道:“那女人在女兒病死后精神失常殺了出軌的丈夫,警察到的時候,那渣男都被剁成餃子餡了。
每個精神病患者發病的誘因都不盡相同,她發病的誘因就是看到年輕的男人。”
繞過那棟三層小樓后,視野更為開闊,后邊散落著好幾棟相同規格的建筑。樓房普遍不高,看建筑的風格也頗有些年頭。
不像別的醫院會在樓上樓頂立著“門診樓”、“住院部”、“體檢樓”等燈牌,這里只在每棟樓的側面用醒目的紅漆寫著樓號。還有一個顯著的特征,就是每個窗戶都被鐵條焊死。
瘋女人的故事讓劉長樂的心情有些抑郁,韓冰潔顯然沒有注意到這點,仍自顧自地說道:“這里每個病人都有類似的暴力傾向,也只有在這里,遠離社會喧囂,才能讓他們的內心得到平靜,配合治療。所以…”
她停在六號樓前,鄭重地對劉長樂交待道:“…等下見到黃偉民,不要刺激他。你也不用太過擔心,他在這里待了將近二十年,精神狀態很穩定,這也是我同意讓他見你的原因。”
說完,她移步到門旁樹下,從白大褂的口袋中摸出女士香煙,熟練地點上一根,開始吞云吐霧。
看韓冰潔的狀態比較放松,劉長樂問出了最在意的問題:“黃偉民也有暴力傾向嗎?我的意思是,他之前有沒有惡性傷人的記錄。”
韓冰潔吐出口煙,輕描淡寫地道:“他殺了六個人,是看管最嚴的那批病患,除了醫護人員,基本上不與外界交流,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
這家康復中心對黃偉民這種病患來說,等同于世外桃源。你可能不理解,但有些人確實需要避世而居。”
劉長樂還處于震驚狀態,聽不進韓冰潔后面的解釋,喃喃重復道:“殺了…六個人?”
念叨完,他扭頭就走。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蠢的有些過頭,一個電話就大老遠跑來拜訪素未蒙面的重刑殺人犯。
韓冰潔將煙蒂在樹干上摁滅,不疾不徐地道:“黃偉民發瘋前,是你父親的研究所助理。他隨時有可能去世,這是最后的探視機會,你想清楚要不要見他。”
劉長樂停下腳步,煩躁地長出口氣,還是乖乖地轉身走回來。
韓冰潔把煙蒂丟進樹下的垃圾桶中,臉上難得地露出一絲笑意,說道:“跟我來吧。”
劉長樂不爽地問道:“你跟黃偉民是什么關系?非讓我見他一面。”
韓冰潔大大方方地道:“他是我很重要的研究課題,我想搞清楚他為什么會突然發瘋。之前的病歷中,對他發病成因的分析過于模糊。
精神病的成因細分有很多種,簡化成你能理解的也可以歸為三種,第一種是遺傳;第二種是長期的心理問題積壓,這通常是患者所處環境造成的。
第三種是強烈的情緒刺激對大腦造成了不可逆的影響。至于其它的藥物或個人體質原因暫不特別說明。
回到主題。黃偉民的病發很突然,之前沒有任何征兆。一個心理健康,積極樂觀的年輕人一夜之間就精神失常連殺六人,這種病例是絕無僅有的。
從宗教學的角度看,像是鬼上身。當然這個世界上沒有鬼,那就需要查清楚這是為什么?”
恰好走進樓中,陽光被陰影遮擋,樓道口涌出來的涼風讓劉長樂身體一顫,有種頭皮發麻的感覺。
兩人走向左邊的走廊,劉長樂壓制住心理上的不適,問道:“那我能幫到你什么?”
“你是黃偉民這二十年來唯一提出要見的人。”韓冰潔有些惆悵地道:“從我接手這幾年來看,黃偉民的精神狀態很正常。
實際上從他入院到現在,一直表現的跟正常人無異,也從未犯過病。從醫學角度上來判定,他是完全能夠控制自己的。可矛盾的是,醫院提供給他的治療方案沒有任何特別之處,那他是如何治愈的呢?
他一向沉默寡言,對當年的事情守口如瓶,不管我問什么,他都推說不記得,也從未申請過出院程序。讓你來,是想嘗試著解開他的心結。”
韓冰潔的潛臺詞實際是說,黃偉民發瘋殺人后,又恢復正常,但他對當年的事情守口如瓶,也沒有表現出想出去的意愿。
正常人待在精神病院中半輩子,那是比坐牢還壓抑的心理折磨。想想剛才那個瘋女人,顯然待在這里不是什么幸福的事情。
劉長樂心緒如麻,他深呼吸一下,迅速冷靜下來,問道:“我該怎么跟黃偉民交流?”
“正常交談就行,不用刻意小心。黃偉民和常人無異,又是肝癌晚期,只能躺在床上,沒有任何威脅。”
韓冰潔說著,推開一間病房的門。
這是間散發著淡淡苦味的老式單人病房,墻上還刷著一米多高的深綠色油漆。窗簾拉開,陽光傾瀉進來,能看到外面的高大的樹木和草地,有種歲月靜好的安穩。
病床上躺著個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他鼻孔中插著氧氣管,植物般安靜地看著天花板。
劉長樂打量著中年男人,從他瘦脫相的臉上依稀看出幾分熟悉。但也僅此而已,其他信息都已記不起來。
坐在床邊玩手機的護工起身道:“韓醫生。”
韓冰潔回道:“我帶病人親友來探視。”
護工點下頭,轉身離開病房。
韓冰潔走到病床邊,說道:“黃先生,劉長樂來看你了。”
她動作輕柔地攙起黃偉民,把枕頭墊高,讓他靠坐著。
看到劉長樂后,黃偉民的雙眼煥發出神采,嘴唇蠕動,發出“嗬嗬”的喘氣聲,喘勻后,帶著笑意道:“你和你爸長得真像,都是一樣的精神帥氣。”
所有長輩見到晚輩的第一句話貌似都是這樣,從年輕人的臉上追憶故交逝去的青春風采。
什么都想不起,也沒那么親密,所以該怎么回答?
劉長樂有些犯難,求助地看向韓冰潔。
韓冰潔給劉長樂投去一個鼓勵的眼神,又貼心問道:“需要我回避嗎?”
在病人面前,她耐心溫柔,全然不見冷漠和疏遠,讓劉長樂對她的印象大為改觀。
“不用。”黃偉民搖搖頭,有些費力地說道:“我只想在死之前把老師的遺物交給他的后人。”
說著,扭頭看向床頭柜上放著的藍色封皮的工作筆記。
韓冰潔拿起筆記本遞到黃偉民手中。
“我聽說您以前是我爸的助理。”劉長樂斟酌著詞句,問道:“我想知道您對當年那起意外知道些什么?”
不出所料,黃偉民搖搖頭,回道:“我有病,很多事都記不得,你問我也沒用。”
劉長樂默然。
“這是我想給你的東西。”
黃偉民翻開筆記本,從中拿出一張照片,顫巍巍地遞過來。
劉長樂接過照片,看上一眼后,瞳孔微縮,心中大震,差點驚呼出聲。他抬頭看向黃偉民,竭力保持鎮定,試圖從對方臉上的微表情解讀出什么暗示,但遺憾的是,什么都沒有。
“阿樂,你要時刻保持警醒,不要被情緒左右,我就是個典型的反面例子。”黃偉民胸膛起伏,臉色疲倦地道:“我累了,你去忙自己的事情吧。”
劉長樂捏著照片,不死心地問道:“我可以再來探望你嗎?”
“不用了,我給不了你想要的答案,讓我一個人安靜地走吧。”黃偉民半閉著眼,虛弱地道:“剛才那句話,是我基于自己失敗的人生對你們年輕人的一點忠告。沒有什么深意。”
說完,他閉上眼,像是陷入沉睡,對一切都不再關心。
韓冰潔抽出墊著的枕頭,讓黃偉民躺得更舒服些。做完這一切,她轉身語氣冷淡地道:“走吧,不要打擾病人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