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晏清其實已經做好面臨刑罰的準備，他們畢竟行兇殺人了，就算不是罪魁禍首，也是幫兇。
這事沒法對外人說。
殺人是要償命的。
少年不懂太多大道理，當下只覺得愧對爹娘，有辱門楣。
子不教，父之過；父不在，長兄為父。
最大的責任在他，是他沒有管教好二弟。
他理應受些刑罰，這樣多少心里頭好受些。
然而眼前這個面方口闊的中年漢子，應該是烏落城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大官，剛剛卻說了一句“你何罪之有”。
執劍堂衙門，大堂內，此時只有李晏清和朱涼，林云一手按劍，如樹樁般立在門口的屋檐下。
蘇隱水和分身的尸體，蒙了白布，放在外面的演武場中，周圍有兩名皂吏，已經做過尸檢。
李晏清心情復雜，不知該如何答話。
“蘇隱水的檔案衙門里有，我們畢竟有合作，自然要做到知根知底一些，嗯，除了他的師從，這一點蘇隱水三緘其口，我們也沒查出什么結果。”
“這位蘇大師倒是弟子眾多，城里就有幾個掛名弟子，郡城更多，不過說句老實話，都算不上真正的弟子，也沒從他這里學到任何實際的本領。”
“而你，自從拜師后一直住在蘇宅，蘇隱水傳你法器，教你本事，讓你代批殃榜，就連破鏡丹這種堪稱修行隱秘的事情都告訴給你，足見對你的重視。”
“林云早就跟我匯報過，說蘇隱水對你極為喜愛，甚至有幾分驕傲，稱你為‘高徒’，只是我當時忙于瑯山的事情，疏于了解，沒想到會是你。”
朱涼似笑非笑望著眼前的少年。
刀眉漢子有種感覺，這少年絕非池中之物，一飛沖天怕是遲早的事。
瑯山那奇詭之地沒能留下他，一不留神拜在蘇隱水門下，這才半旬不到，竟然直接入品了。
氣運之盛，實乃刀眉漢子平生僅見。
正常來講，即便是那種后臺硬實的貴胄子弟，想要入品也沒有那么簡單。
其一哪怕是九品破鏡丹，其中至少一兩樣材料也極為難尋；其二材料湊齊后，還需要找人煉制，得找靠譜之人，不然煉廢了又得重頭再來。
煉丹師可不那么好尋。
根據朱涼的了解，擅長煉丹的只有道家、醫家、雜家，還有道教和巫教，這五支。
要說蘇隱水也是個狠人，瘋狂斂財多年，終究不是白斂的，手中竟然還有一顆九品破鏡丹。
李晏清也不知道該說點什么好，蘇隱水那是喜歡他嗎？真要說喜歡，也是喜歡自己替他斂財而已。
“你興許剛踏入這個圈子，還不明白什么狀況，像你這般，無疑已經可以稱作‘親傳弟子’或者‘關門弟子’。”
“你看，蘇隱水的其他弟子中，連能稱得上正式弟子的都沒有，那他修行不慎，被分身所殺，他的衣缽除你之外誰還有資格繼承？更別提你還殺了分身，報了師仇，可謂名正言順，誰來了也說不出半個‘不’字。”
“所以你不必多慮，那顆破鏡丹原本就該屬于你，包括蘇隱水修行方面的其他傳承。”
面對一臉訝異的少年，朱涼略作停頓后，繼續說道：
“不過修行之事是修行之事，世俗之事是世俗之事，蘇隱水還有親屬在世，只是普通人，住在安饒郡，所以他的俗物錢財這些，還是得作為遺產留給親屬，我已經命人去通知。你沒有意見吧？”
李晏清搖頭，他能有什么意見？
少年完全沒有想到，事情還能演變成這樣。
突然就名正言順了。
旁邊李二和李小妹一人拉著他一條胳膊，生怕大哥想不開冒出一句什么。
李二早已承認錯誤，甚至打從一開始，陰柔少年就很清楚是錯的，可還是那句話，他不在乎，他只要結果。也完全做好了被大哥訓斥甚至打罵的準備，但是陰柔少年絕不希望大哥替自己受刑。
李小妹則是眼看事情已經這樣，無法改變，原本以為大哥至少要受些皮肉之苦，蹲一陣大牢，心里很不好受，現在發現竟然不用，自然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感受到他們的緊張，李晏清暗嘆口氣，終究保持了沉默。
倒是朱涼，無由來的突然有些歡喜，笑道：“你既然已經是九品陰陽家，又繼承了蘇隱水的衣缽，那批殃榜完全不在話下，反正你不是已經在干了嗎，以后城里批殃榜的事情就交給你了，不過……”
頓了頓，朱涼眨眼問：“你看咱們能不能打個商量？”
此舉使得刀眉漢子威嚴盡失。
“什么？”李晏清不明所以道。
“祿錢。你便宜點，蘇隱水以前要得太狠了！”
李晏清怔忡，仿佛明悟朱涼大人為何這么好說話，一點都不為難他，隱隱還有些故意替他說話的意思。
兩人旋即一陣商議，蘇隱水以往要的什么價碼，李晏清不清楚，少年只知道朱大人提議的，按月結算，每月一百兩的祿錢，已經相當豐厚。
少年過去在漕運碼頭做工，每月連半貫錢都掙不到。
從朱涼大人笑呵呵模樣上看，顯然也很滿意。
末了，李晏清想起一件事情，問道：“朱大人，高家那邊？”
“暫時沒發現異樣，高展翔這一陣連家門都沒出。”
李家兄妹皆是皺眉。
“不過，這樣才說明有問題。”朱涼深沉的眸子里寒芒掠過。
————
烏落城城東，有一座占地數十畝的奢華園林。
正是首富高家的府邸所在。
幽靜書房內檀香裊裊，面容清秀的玉冠青年，坐在臨窗的交椅上，手捧一本儒家經典《孝經》，裹挾著花香的微風透窗而入，蕩起玉冠青年鬢角的一縷烏發。
“喵。”
玉冠青年懷中窩著一只雪白大貓，肥碩，慵懶。
“大哥。”門外傳來輕喚聲，透著幾分小心翼翼。
“進來。”玉冠青年開口，聲音溫和醇厚。
輕輕推門而入的是一個貴氣十足的少年郎，眉宇間和玉冠青年有三四分相似。
兩人是同父異母的兄弟。
在縣里惡名不小，以囂張跋扈著稱的高軒，面對這位大哥卻顯得十分乖順，上前便是一禮。
“走了？”
“嗯。”高軒點頭，“爹未免重視過頭了，好生伺候半月不說，臨時還親自送出城，對啦，回來路上還數落你來著。”
玉冠青年不以為意地笑道：“好歹是個八品高學，來到咱們這個小破城，那還不是龍王進漁寨？不稀奇。”
“瑯山事件有新動靜嗎？”
這才是玉冠青年關心的事情。
老爹一直想讓他拜入顯門，那些所謂的高學個個瞧他不上，搞得他很稀罕一般。
高軒稍稍走近兩步，壓低聲音道：“大哥放心，你一向謹慎，去瑯山從不落腳王家的山莊，眼下知情的人全死了，無論他們怎么查，沒人能扯到咱們身上，就是……”
“大哥，圣殿暴露，瑯山被封，現在進都進不去，這可如何是好啊！”
玉冠青年挪開手中書籍，露出那張眉清目秀的臉龐，表情很是平靜，問道：“那個姓李的小子現在如何？”
“沒死！狗日的，批了這么久的殃榜，一具有問題的尸體都沒遇到。”
提起此人，高軒就是一陣火大，“大哥，我正想跟你說這事呢，這小子莫不是有什么東西保佑，運氣好得出奇，他沒死，蘇隱水倒是死了。”
“嗯？”玉冠青年臉上終于有了一絲變化，“蘇隱水死了？”
“對，說是修行出了岔子，反正執劍堂沒查出什么毛病，那天殺的小子這下占了大便宜，被視作蘇隱水的關門弟子，繼承了蘇隱水的衣缽，再讓他這么蹦跶下去，指不定過個一年半載都能入品！”
“喵~”
高軒突然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余光瞥向大哥懷里的那只白貓，那身雪白皮毛逐漸失去光澤，緊接著滋生出一塊塊“霉斑”，變成一只“大花貓”。
哪還有半點生氣？
仿佛死在臭水溝里十天半月，剛撈起來的一般。
高軒跪在地上大氣都不敢喘，渾身發顫，心里不停叨念：我是他兄弟，我是他兄弟，親弟弟，親弟弟！
圣殿暴露，瑯山被封，有些損失，但能承受。
悉心發展多年的一眾手下死光，也不打緊，既然死在圣殿之內，就是“養料”，沒有比他們更虔誠的人。
惟一讓玉冠青年不能接受的是，這一切歸根結底是由他造成的，是他一句話把那小子丟進了瑯山，誰能想到一個卑微如螻蟻的小子，身上竟然會有一件神異物品？
而這小子壞他好事之后，居然還越混越好，越過越舒坦。
“大哥息怒，給我幾天時間，我一定把那小子碎尸萬段！”
“你想死？”
“我……”高軒狠狠咽了口唾沫，“不想啊，一點都不想。”
“那就給我消停點，門外那幾只龍雀兒不足為慮，但大夏龍雀絕對不是擺設。”
高軒趕忙應是。
玉冠青年把手中已然發臭的“花貓”，拋進高軒懷里，側頭望向窗外的郁郁蔥蔥，深嗅一口空中飄來的馥郁花香，舒服地瞇起眼睛。
興許讓獵物長得結實點，再狩，會更有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