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一縷紅霞剛剛冒頭，空氣異常清新，溫度也很適宜，不冷不熱。

若非考慮顏姑娘傷勢未愈，李晏清真想提議跑去碼頭。

當然，最好還得換身行頭，像顏姑娘一般，弄頂帽子戴上。

否則批殃榜的大師在城里一路狂奔，只怕要給有些個老百姓嚇壞掉，懷疑后頭怕不是有只絕世惡鬼在追。

短短個把月時間，少年真切體會到了“人怕出名豬怕壯”的感覺。過去總盼望被人重視，得到尊重，如今卻巴不得人家當他是透明的。

要說這人吶，有時候還真賤。

當一架杠房里最常見的素蓋馬車，快要接近漕運碼頭時，天邊朝陽已經升起。

“吁~”

馬車緩緩停下，顏昭韞白色帷帽中的臉上，黛眉微蹙，李晏清正疑惑還有段距離時，素淡帷幔外頭傳來車夫恭敬的聲音。

“李大師，前面有官差架起鹿砦，封路了，咱們還要過去嗎？”

李晏清掀開帷?？催^去，前方黃泥路上果真與車夫所言，架起鹿砦，把守的差吏還不是縣衙的人，而是執劍堂衙門的。

今兒這是怎么了？

把漕運碼頭清空了嗎？

少年驀然想起昨夜朱涼大人火急火燎，說是要即刻把河底那顆頭顱的事情呈報給上方。

李晏清吩咐道：“過去。”

車夫應下后，抖動一下韁繩，馬車繼續往前，不等靠近，已經有喝止聲傳來。

“停！今日碼頭封閉，任何人不得靠近，速速調頭回城?！?/p>

車夫正準備回話時，李晏清彎腰走出車廂。

說話的皂吏定眼一瞧，趕緊抱歉行禮道：“原來是李大師，李大師，你要去碼頭？”

李晏清作揖回了一禮，問道：“這位大哥，里頭是在辦什么事嗎，整個碼頭都封了？”

皂衣龍雀兒臉上多了抹笑意，走近幾步，李晏清也從轅木臺上跳下，皂衣龍雀兒咬著他耳根子，道：“不光碼頭，臨近城里這一整段河道全封了，上面來了大人物，準備對河底那玩意兒動手。”

李晏清疑惑，“動手？”

皂衣龍雀兒點點頭道：“具體的我也不是很清楚，言鏘大人頭先提過一嘴，似乎是要把它弄走，估計動靜小不了，怕老百姓看到，引起恐慌，這才封了河道，李大師你進去也沒用的，動用了一件寶器，什么也看不見。”

李晏清震驚，要把那顆山岳一般的頭顱弄走，還想做到人不知鬼不覺，怎么弄？

李晏清想了想，問道：“朱涼大人和言鏘大人他們在哪里？碼頭上？”

得到肯定答復后，李晏清再次作揖道：“還請大哥行個方便，我恰好找朱涼大人有些事情?！?/p>

有事情是假，不想讓顏姑娘失望是真，人家姑娘可是拖著傷體跑過來的，如今看來想悄默默去河底賞光，大體上是不可能了，好歹營造個機會讓她遠遠看上一眼吧。

雖然不知道執劍堂動用了什么寶器，不過李晏清認為顏姑娘這種高手高高手，不能以常理度之。

皂衣龍雀兒瞥了眼車廂后，遲疑一下，問道：“李大師，車上似乎還有一人，是……”

“是我朋友，也是修行者。”李晏清笑著說道：“大哥請放心，她會一直跟著我，不會妨礙你們的事。”

少年覺得，雖然顏姑娘很想見見那顆頭顱，但肯定不會去摻和執劍堂的事情，早前甚至不愿意和執劍堂接觸。

皂衣龍雀兒頷首道：“既然如此，那李大師你們徒步進去吧，盡量不要亂跑，朱大人他們應該就在碼頭岸邊?！?/p>

“多謝大哥?！?/p>

顏昭韞從馬車上下來時，不出意料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視線，有時候一個女人好不好看，真的和露不露臉關系不大，單從身段和儀態上，大抵就能有所判斷。

當然也不是絕對，背影殺手終歸也是有的。

年輕男女結伴而行，一白一黑，被綴在后頭的李二刁侃“陰陽調和，十分般配”，旁邊的李小妹抿嘴偷笑。

白色帷帽下傳來聲音，“沒想到你還挺有能耐，連執劍堂都這么賣你面子。”

李晏清訕訕一笑道：“顏姑娘嚴重了，我哪有這么大面子啊，只是我二弟和執劍堂有層合作關系，經常走動，一來二去混了個臉熟，我對他們向來以禮相待，將心比心嘛，他們對我也不壞?！?/p>

顏昭韞嗯了一聲，若有所思，白衣少女尤其不擅長的，就是與人打交道。

畢竟在她人生的頭十八年，攏共只認識兩個人，也只見過兩個人。

片刻之后，李晏清總算明白執劍堂使了什么手段，忘憂河上，霧蒙蒙一片，明明是夏季，漫天大霧比冬日清晨還要夸張，三丈之外，人畜不分。

李晏清頓住腳步，望向旁邊，“顏姑娘，這……”

“一個小障眼法而已?！鳖佌秧y說著，未握劍的白皙左手，在李晏清眼前輕輕撫過。

少年只覺得雙眸有種冰涼之感，還嗅到一股很好聞的香氣，再看向忘憂河時，哪還有什么大霧。

月牙灣里，停泊著一艘紅漆樓船。

碼頭靜悄悄的，當真被清空，李晏清在這里待了五年，都不曾見過這種狀況。

顏昭韞突然說道：“我們先分開，你去找那些龍雀兒，不用管我，我知道回去的路?！?/p>

李晏清剛想問為什么，不是已經和執劍堂照過面嗎，顏昭韞補充一句道：“有人在暗地注視，還不止一個，身份不明?！?/p>

少年頓時有些感動，顏姑娘這是怕她遭妖族大圣追捕的事情，連累到自己。

一縷幽香拂過，李晏清回過神時，身旁還哪有人影。

真不知道顏姑娘倘若沒受傷，該有多強。

又前行一段后，進入碼頭，朱涼等人果然就在附近，李晏清踱步走過去。

————

忘憂河畔，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落。

灰衣老者和白衣老道并排而立，佇立在岸邊，河風吹拂，蕩起二人衣衫，自有一股縹緲出塵的脫俗之感。

張緒風笑道：“又來一個見不得人的。”

謝秋弛沒好氣道：“你說你就是，別帶上我，老道我很是見得人。”

張緒風哈哈一笑，“那你不去樓船上吃香的喝辣的，陪我在這里吹風？”

謝秋弛沒有理睬他，目光投向一處方位，道：“倒是個熟人，上次和你講過，年紀輕輕，修為著實不低，她那把捂得嚴嚴實實的劍，顯然大有來頭，真要拔出來，你都不見得能應付?！?/p>

張緒風氣得吹鼻子瞪眼，破口大罵道：“牛鼻子老道你自己忌憚，能不能別拿老夫作比較，我不能應付，你就能應付？”

謝秋弛一臉淡然，“你本來就打不過我?！?/p>

張緒風立馬擼袖子，仿佛要大干一場，“牛鼻子老道你確定？”

說著，從懷里摸出五本記事冊。

謝秋弛眼皮一跳，沒有搭話，岔開話題問道：“什么來路，能看得出嗎？”

“不能！”張緒風哼哼兩聲，把五本冊子收回懷里，然后說道：“想知道還不簡單，你去誘她出手，讓她把劍拔出來，不就水落石出了?！?/p>

謝秋弛沒有搭理，白衣老道此時腦子里想的是，哪個宗門，或者說何人，能教出這種徒弟？

這二人能走到一起，幾十年的老交情，終歸有些相似之處。

————

漕運碼頭，入口處的河岸邊。

朱涼、言鏘和明磊，三位執劍堂的頭頭，都在。

李晏清先問候過言鏘的傷勢后，疑惑道：“我聽聞執劍堂上方來人了，月牙灣那邊似乎有行動，三位大人都不過去？”

言鏘苦笑道：“此事哪輪得到我們插手?！?/p>

朱涼拍了拍李晏清肩膀，道：“別打聽了，上方弄的如此隱秘，就是不想此事被太多人知道。話說你過來也是白搭呀，什么都看不見。”

李晏清這才知道，敢情連朱涼他們三位大人，也被施了障眼法，或者說沒有得到探視的權限，自己又搞不定。

由此可見，顏姑娘的手段有多高。

李晏清自然不好說他能看見，一邊和三人閑聊，時刻留意著月牙灣里的狀況。

大約半炷香后，那艘紅漆樓船上總算有了動靜。

青衣鼓蕩，六名青衣躍下樓船，分散開來，懸空于河面之上。

緊接著船上又飛出一人，李晏清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那是一名他們烏落城甚至都沒有的朱衣。

朱衣龍雀兒。

林云曾經閑聊時跟李晏清講過，他們龍雀兒粗略分為四等，分別是，皂衣，青衣，朱衣，紫衣。

其中紫衣最為顯赫，權柄甚至不輸一些廟堂大員，所以又被稱作“紫衣上卿”。

這四等劃分，雖然主要以實力為準，但是亦有些其他考量。

比如朱涼，他如果不是在烏落城任職，放在錦州府那種府城里，興許只是個皂衣。

所以皂衣里才會有佩玉和不配玉之分。

李晏清原本以為，執劍堂上方派來六名青衣，一名朱衣，已經是了不得的陣容，但他仍然小覷了執劍堂對此事的重視。

月牙灣里，突然有兩根水柱沖天而起，有兩抹紅色身影顯現。

竟然還有兩名朱衣龍雀兒。

他們方才顯然去了河底，隨著他們破水而出后，整片月牙灣水域，河面逐漸拔高，如同一個巨大涌泉，蔚為壯觀。

連帶著目之所及的整條忘憂河，都開始喧囂起來，水面劇烈波動，仿佛發生地震。

更像是在，戰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