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濃,城里大多地方已是暗黑一片。
不過毗鄰煙花巷的百花巷,仍然燈火不熄,往日這個時辰怕是還有些生意做,但是今日,應該無人再敢走進。
雄風酒坊已經被執劍堂的皂吏查封,就連田家人也被轟出,此時都被帶到戴記布莊,布莊門口同樣有執劍堂皂吏把守,無人膽敢靠近。
朱涼踱步從田家等人身前走過,田家人自然不敢和這個執劍堂大官對視,皆耷拉著腦袋,滿身頹氣。
到手的三兩百銀子,顯然是要飛了。
朱涼不咸不淡道:“我知道你們的想法,反正人已經死了,就算有人抵命也無半點用處,不如趁機撈筆銀錢,但是家有家規,國有國法,倘若每個人都是你們這種想法,還要王法作甚?還要衙門作甚?”
“別覺得委屈,事實上你們這種行為已經觸犯了律法,為了一些銀錢,想當然地以為自己能夠做主,想放過兇手,那我問你們,若是兇手再作案殺人,你們算不算幫兇?”
噗通!
田家人嚇得齊齊跪下,連聲請罪,直呼知錯了。
朱涼如果想追究,就不會說這番話,此類事情他們執劍堂不管,也沒功夫管。
說了句下不為例后,朱涼讓人帶走田家人,雄風酒坊今晚是不能回了,他們只能去親戚家落腳。
“還有你。”朱涼扭頭望向表情痛苦,垂頭喪氣的戴四福,“以為自己是個大孝子?替老娘頂罪命都敢不要。”
朱涼說到這里,看了眼鋪子里側,壓低聲音呵斥道:“關鍵你娘還是個人嗎!”
“戴四福,你罪大惡極你知道嗎,整整六年,你非但知情不報,還一直養著它。”
“現在鬧出人命了吧,它今日能殺田運成,你猜它改日會不會也給你,給你兒子,來上一爪子?”
戴四福猛然抬頭,“不可能!”
朱涼怒喝,“你如何肯定?好,那你告訴我,它是個什么玩意兒?”
“我……”戴四福一時語塞,再次垂下頭,身上的頹然更甚先前。
朱涼冷哼道:“還不可能呢,你甚至連它是個什么玩意兒都不知道。說你愚蠢都是褒獎你,說到底你還得感謝田運成,倘若不是這次出事東窗事發,等到它某天不認識你了,死在它手上的第一個就是你,接著很可能就是你婆娘,你兒子!”
戴四福腦門見汗。
朱涼不再理睬他,走到李晏清身前,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小聲道:“干得不錯,這些人算不上大奸大惡,反而難辦,他們自己愚蠢的同時,還想拉著你跟他們一起蠢,刀子殺人,眼淚攻心,這種時候尤其要堅守本心,不能婦人之仁,才能做到明辨是非。”
李晏清問道:“大人以為,那是個什么東西?”
朱涼搖了搖頭,“不知道,若說是尸變……”
朱涼壓低嗓音道:“正如你所說,田運成的傷口上帶著一抹瑯山的氣息,你的懷疑不無道理,此事說不定真跟瑯山有關,跟高展翔有關!”
朱涼神色凝重,臉上透著股濃郁擔憂。
瑯山已經封絕,他最怕瑯山事件中還有漏網之魚,還有其他隱情。
李晏清欲言又止。
朱涼輕聲道:“我知道你心頭滿是疑惑,但是我真不能告訴你,這屬于執劍堂的機密,除非,某一天你加入執劍堂。”
李晏清下意識撓了撓腦殼。
朱涼對眼前少年確實產生濃厚興趣,才多大會兒功夫啊,一件千回百轉的案子,就被他查個水落石出。
朱涼不認為自己能夠做到更好。
青衣龍雀兒眨了下眼睛,道:“考慮考慮?我舉薦,妥妥的。”
李晏清遲疑著點頭后,說道:“大人,還是先辦眼下的事吧。”
倘若長留在烏落城,李晏清說不定真會答應,執劍堂為國效力,除邪安民,感覺是個好去處。
只是他們兄妹一直有遠行的計劃,離程未知,歸期不定,撈個公職纏身,只怕多有不便。
朱涼側頭道:“眼下的事情,需要這戴四福的配合,才能事半功倍,先得說通他。”
李晏清微微頷首,大概明白了他的計劃。
戴四福的魂魄把該交代的事情都交代了,他母親患有怪病,死于六年前,并非陡然患病死的,事實上這個病拖了有幾個年頭。
看遍城里所有郎中都說不出個所以然。
此病的古怪之處就在于,會使得身體上逐漸生出異樣,最早只是皮膚上泛起一些小疙瘩,后來慢慢生出肉瘤,他母親為此還忍痛割除過,奈何并無作用,一段時日后又會長出來。
后來異樣愈發明顯,他母親原本是個正常人,弄得越來越像異相者。
更往后不光體表生出異樣,連體內似乎也是一般,腹部很明顯地隆漲起來。
六年前終于沒有熬住,一命嗚呼,當時也有人批過殃榜,死因是病卒,正常落葬下土,很多人可以見證,他母親確實已經過世。
然而接下來的日子,每到夜晚,戴四福總感覺家里不太正常,就好像有人在暗地里偷偷窺視,除此之外,養在后院的一籠雞,隔三差五就要丟掉一只,戴四福當時倒也沒有多想,權以為家里遭了偷雞賊,唯一想不明白的是,他家大黃竟然也不叫喚。
眼看一籠雞沒剩下幾只,戴四福氣不過,有天晚上沒有睡覺,懷里揣把菜刀,想要抓住這個貪心不足的偷雞賊。
結果偷雞賊沒有抓到,倒是叫他守株待兔到一只怪物,大黃在它身邊搖尾乞憐,它非但沒有傷害戴四福,還表露出一種溫和慈善。
通過它身上的某些物件,戴四福辨認出它正是自己的老娘。
雖然驚恐,卻也當場淚奔,如大黃一般,戴四福也沒有鬧出動靜,他發現老娘還能聽懂他的話,大喜過望,囑咐老娘先行離去,約定好隔日在城外的一座山頭上碰面。
第二日戴四福帶著一大堆吃食只身赴約,讓老娘不要再去城里,以后每三日他過來送一次吃食。
就這樣,戴四福把這個死而復生的怪物老娘,給養了起來。
那之后怪物老娘確實再未進過城,不過五年前,戴四福經人撮合娶了小房,這原本就是他老娘的遺愿,就不講什么守孝滿三年,況且老娘這不是還在嗎,小房太太尤為爭氣,過門才倆月就懷上,給戴四福生了個大胖小子。
戴四福每逢上山總會和老娘說說話,這種天大喜事,又怎么可能不提呢?
這一說倒是壞了事,當天晚上,老娘再次進城。
往后更是制止都制止不住,最長三五日,老娘必定會回家一次。
戴四福雖然提心吊膽,但也感慨老娘活著的時候,他這個做兒子的不爭氣,沒給添個孫子,現在老娘都這般了,再不讓她看看,還是個人嗎?
再者說勸也勸不住,只好每回上山都好生囑咐一番,讓老娘小心行事,千萬別叫人發現。因為戴四福察覺到老娘,漸漸不是那么能聽懂話了。
昨日戴四福又偷摸上山,照舊給老娘送吃食,隨意說些話,無意間說起兒子在巷弄里玩耍,被喝了點酒的田運成撞倒,膝蓋蹭破塊皮,哭鬧老半天。
原本權當個小孩子好哭的笑話講,戴四福萬萬沒有料到,一覺睡醒,田運成竟然死在自家門口,昨夜大黃是栓在屋里頭的,一看那傷口,戴四福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接著就是田家上門扯皮,戴四福看似愁眉苦臉,實則沒怎么推諉,就答應了田家的所有要求,只求此事盡快揭過。
千算萬算,戴四福委實沒有算到,城里這個新的批殃榜的小大師,竟然如此厲害,還如此負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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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執劍堂不打算動手,或者說戴四福還沒有表示會配合。
不過朱涼很有把握,告知李晏清明日晌午巳時動手。戴四福和怪物老娘往常碰頭,基本也都是在這個時辰。
之所以一定要說通戴四福,是擔心倘若他不現身,哪怕去到碰頭的地方,怪物也不見得會出現,如此一來,偌大的山林想要搜捕,可就太困難了。
既然朱涼大人如此自信,李晏清也就不疑有他,先行告退,回到雄風酒坊,批完殃榜后,踏著夜色,開始返程。
夜風微涼,比待在屋里頭舒坦多了,李晏清沒有跑步,有意多走走,心里還想著怪物老娘的故事,它殺人固然不對,但一個人都死了,變成怪物,還未曾忘記親人,如此眷念,如此袒護,也委實讓人感動。
李二問道:“大哥,你有發現疑點嗎?”
李晏清明白他所謂的疑點是指哪方面,用心念回道:“目前知道的事情,還不足以判定戴老娘的古怪情況,跟高展翔有關,不過戴老娘的病,倒是真的古怪,在高家做了這么多年奴婢沒事,離開高家后就生了這種聞所未聞的病。”
按照戴四福的魂魄所言,他娘后來越來越像異相者,但異相者是沒有后有的,出生時有就有,出生時無就無,近乎一個常識。
反正李晏清從未見過有人后天變成異相者的。
李小妹猜測道:“戴老娘會不會就是尸變,它不是一直藏在城外的大山里頭嗎,可能誤入過瑯山山腹,所以沾染到那邊的氣息。”
李二冷笑道:“這么巧?偏生她以往還認識高展翔,是伺候高展翔他母親多年的老侍女?”
李小妹沉吟,“也是哦,是太巧了點。”
李晏清道:“好啦,不必瞎猜了,等遇到正主,該有什么蹊蹺,自然會發現,倘若沒有,咱們也沒必要強行扯到一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