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后。

熙熙攘攘的街頭，早市余熱未消，行商走卒的吆喝聲愈發起勁，都想著趁最后的這一點時間，把手頭貨物兜售一空。

一襲黑色錦衫，透著股“有點壞”的氣質的俊秀少年，邁著格外緩慢的步伐，沿著街道走走停停，眼神恍惚，臉上表情分外復雜。

街道上不少羅裙配玉釵的富家小姐，亦或者粗衫素顏的清貧姑娘家，哪怕是風韻猶存的成熟婦人，都忍不住同樣放緩腳步，放肆地多打量上幾眼，心頭羞羞地想著，好俊的公子啊。

若是能成為貼己人，怕是要醉生夢死在他懷里。

卻也情愿。

尤其是俊秀少年身上那股桀驁陰柔的氣質，對于女人有著難以想象的殺傷力，可謂幼熟通殺。

這些探視陰柔俊秀的少年盡數留意到，不過完全不想理會，更無興致假以顏色，他只是緩緩前行，左顧右盼，打量著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這是少年以一個完完整整的人的狀態，與這繁華世間的第一次邂逅。

那種感覺讓人興奮到戰栗，卻又透著一種不真實。

不過綴在身后，有意距離越拉越遠的大哥，告訴他：“你李二，如今就是一個正兒八經的人！”

原本陰陽家的分身是無法這么快就適應陽光，從絕對陰體，轉變成陰陽交融、平衡，與常人無異的身體。普通陰陽家想要馴服分身，或許就需要耗費漫長時間，但是這件麻煩事對于李二來說，顯然不存在。

陰陽家的修行理論，在他這里出了岔子。

他眼下的這具身軀，根本就不算分身，更像本體。

大哥距離他已然超過一里路，這也不正常。依照陰陽家的修行理論，在八品這個階段，哪怕修煉至圓滿，分身也無法離開本體百步，會受到禁錮，如關在牢籠，本體對分身有著強力牽制。

李二走啊走，走啊走，從城南走到城東，又從城東走出城郭，來到城南郊外的一座墳山上。

陰柔少年無需去找尋，輕車熟路來到地方。

少年眼前，是一方白石砌成的精雅墳頭，墓碑正中刻有一行新字：徐氏愛女徐晚詞之墓。

少年蹲身在墓碑前，伸手撫摸過那個名字，埋頭痛哭。

反正四周無人。

少年哽咽著聲音道：“我來了。”

可是，你在哪里？

妾生君不在。

君在妾已故。

二人竟然從未真正見過一面。

淚水濺濕墓碑，很快滲入其中，消失不見。

夏末的山風吹過墳頭，卷起一陣嗚咽。

行尸走肉般的陰柔少年，在下山的時候，臉色逐漸恢復正常，一對狹長眼眸也重新明亮起來，少年沒有回城，沿著城郊的鄉野小徑，曲里八拐后，又來到另一座矮小許多的墳山。

半山腰上，一個荒涼地帶，有一方小土丘，沒有墓碑。

依照本地習俗，家中有兒子，必須要兒子娶妻成家后，才能給過世爹娘豎碑，或者說才有資格豎碑。

李二跪在墳前，紅著眼睛道：“娘，你看見了嗎，我真變成一個正常人了，誰都看得見摸得著，我知道，以前有些話你終究騙了我們，我多想讓你也摸摸我啊。”

“娘，我真的好想你。”

“我知道你始終沒有瞑目，你放心，我和大哥都有本事了，往后會越來越有本事，就算把那個乾國殺得天翻地覆，也一定會帶回爹的骨骸。”

“我，不會讓你一直思念下去的！”

身后傳來動靜，李二沒有回頭，接著大哥和小妹分別跪在兩旁。

李晏清從地上抓起一把土，緩緩撒落在墳丘上，山風吹過，帶起這些塵土，在墳頭打了個旋兒，仿佛在雀躍舞蹈。

李晏清知道，娘親是會跳舞的，只是父親走后，從未再跳過。

————

李小妹仍跪在墳前，與娘親說著悄悄話。李晏清和李二站在旁邊的山坡上，迎著山風，衣衫鼓蕩。

李晏清說道：“這事兒它正常嗎？”

李二搖了搖頭，“也不正常，我這副身體再怎么說也是脫胎于你，依照陰陽家的理論，我會受你掣肘，現階段不可能離開太遠，大哥你方才最遠拉開多遠了？”

李晏清回道：“從時間和腳程上推算，至少有五里地。”

李二沉吟，“我什么感受都沒有，正常來說，若是脫離你太遠，我會格外難受，甚至無法存活，會不由自主地向你靠近，就像魚離不開水。”

李晏清突然笑起來，“雖然蹊蹺吧，但這是好事啊，你干嘛要受我掣肘？會不會你我身體根本沒有關聯，你獨自想去哪里都行？”

李二緩緩搖頭道：“可是我能融入到你身上啊。”

李晏清撓了撓頭，這些個事情確實令人費解，只是雅宅里的兩位神仙老先生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他們又能琢磨出什么呢？

李晏清拍了拍李二的肩膀道：“算啦，別想了，管他呢，反正是好事，別人求都求不來，等下回去的時候咱們再試試，若是距離確實可以拉得足夠遠，或者根本沒有限制，那往后城里批殃榜的活計，你完全可以自己辦，我和小妹就沒必要跟著了。”

李二點點頭后，問道：“執劍堂那邊呢？”

李晏清聳聳肩道：“攤牌，就說我們晉升八品了，雖然速度可能有點快，但是朱涼大人其實知道我們在巨人頭顱里得了機緣，另外還知道我們和城東雅宅里的兩位高人有交情，那么既得了機緣，又有高人指點，晉升快點似乎也不足為奇吧。我們最大的問題其實在我身上，術武雙修本來就是禁忌，更不好叫知根知底的人知道我已經是八品武夫了。”

李二皺眉道：“所以我真的要扮成女的？”

李晏清安慰道：“扮嘛就不用扮了，就這樣吧，張老先生不也說過嗎，很多陰陽家門人的分身都愛女扮男裝，你盡量少和外人說話就是，反正你也不愛搭理人，我會跟執劍堂那邊說清楚的。二弟，這事兒你得知曉輕重，唯有這樣才能守住秘密，不被人盯上，另外你也能自在活動。”

李二眉頭高挑，格外不情愿，可似乎又沒有其他辦法，除非他們背井離鄉，去到一個完全沒人知道他們過往的地方，如此一來，只要和大哥融合時不被人發現，誰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狀況，他就是個光棍陰陽家八品，分身或者本體死了不行嗎？

————

下半晌。

城北，執劍堂衙門。

李晏清沒料到過來這邊還能吃閉門羹，所幸守門的皂衣龍雀兒很快解釋了一番，說衙門里頭來了上方大人物，有要事處理，所以整個衙門都森嚴起來。

所謂的要事，李晏清無需猜測就能想到，肯定是高展翔的事情。

李晏清沒讓守衛難做，雖然他此行是為公事，讓幫忙傳個話，喚出了林云。

林云走出衙門院門后，笑呵呵打量著少年，問道：“收獲如何？”

李晏清含笑道：“此次過來就是找林云大哥你說這件事的。”

林云擺手道：“你既然回來了，我讓那個陰婆收工就是，有多少道行不曉得，效率太低了，批個殃榜要折騰兩個時辰。”

李晏清點點頭道：“還有件事，往后批殃榜我就不去了，讓我的分身去。”

距離方面已經驗證過，反正正午時，李二留在娘親落葬的那座山頭上，李晏清和李小妹率先返回祖宅，李二等待很久，也沒有察覺任何不適后，這才獨自返程。

以這個距離來算，全城都可以覆蓋。

倒也不是怕麻煩，主要李晏清打算著手武道八品的修行，現在已經有個計劃，知道該去哪里能學到很多兵器。

林云驚詫道：“分，分身？你，你晉升了？！”

李晏清笑著頷首，沒在意林云看怪物的眼神，解釋道：“我的事情，朱涼大人比較了解，得了些機緣，又有高人指點，一路修行還蠻順利的。”

林云驚得說不出話，這是用一句“還蠻順利的”能形容的嗎？

滿打滿算也就三個月吧？

他習武三年加三年都沒有入品，這妖孽倒好，三個月就從九品晉升八品了。

還讓不讓人活？

林云胸口劇烈起伏，老半天無法平復心情，也毫不掩飾臉上的艷羨。

無言了。

遇上這種妖孽，任何人都有種想要請死的沖動。感覺自己活得就像一個悲劇。

想哭。

好一陣兒后，林云哭喪著臉問：“你的分身呢？”

一襲黑衣從同樣黑衣的少年身上走出，不過一個是黑衣錦衫，一個是黑衣短打，林云嚇得后退一步，也幸好執劍堂衙門附近向來生人勿近。

林云叫了聲乖乖，比他還高啊，長得還賊俊，只是……

林云疑惑，“咋看著像是個男的？”

李二斜睨他一眼，再次跳入大哥身上。

李晏清笑道：“扮的而已，性子冷的很，也倔的很，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男的，還想取代我。”

林云嘖嘖道：“跟蘇隱水的分身一樣，也想殺死本體？”

李晏清點頭道：“不過已經搞定了。”

林云暗松口氣，方才只是略一接觸，就看出這分身相當不好相與，所幸本體已經吃住。

此事搞定后，李晏清瞅了眼緊緊合攏的執劍堂院門，本想打聽一下高展翔的事情進展如何，但是想想還是作罷，以林云大哥的身份，很難參入進這種重要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