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嗚嗚嗚……娘……”
聽著虎兒的抽噎聲,我的心好像碎了一塊似的,梗著脖子,怎么也不愿往前。
“眉兒,走,跟我走?!毕确虬咽稚斓酶缤f日,輕喚我的小字。
他身后,是溫暖的春景,沒有饑餓,沒有苦痛,只有一樹樹開得盛極的桂花,我最喜歡桂花了。
我……我得跟先夫走了,我不屬于人世了……
我正準備牽上先夫的手。忽然,一陣梵音入耳,一勺苦藥入喉,一聲啼哭、一縷冷香、一陣飯香……
先夫的手僵在了半空,最后走到我面前,把我用力一推。
這次我看清了,他眼底的紅意。
說來也怪,我被這么一推,身子就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往后飛,飛了好久好久,我的眼睛忍不住闔上了,等再睜眼,就是古樸的禪房。
虎兒拉著我的手,哭累了,已經(jīng)睡過去,一勺藥送到我嘴邊。
我抬眼,是一個清雋的和尚——他一身古舊的僧衣,明明好幾處破洞,看著卻很暖,令人忍不住想靠近。
他明明與先夫并無半點似處,卻給我同樣的感覺。那是一種令人貪戀的安心。
“施主你醒了。”見我望著他,他放下碗,雙手合十,手中的珠串退到腕上,眼里只有我形容不出來的
莊嚴?慈悲?
這就是得道高僧嗎?我心中平添敬意,不知道該怎樣還禮,只好要下床跪地,給他磕幾個頭。
“多謝大師救命之恩!”
“女施主快快請起,出家人普度眾生,不必言謝?!彼⒓瓷斐鍪郑瑓s不知道該扶哪處,只得把手墊在我額頭下。
而我又不知,只顧得上磕頭,正好磕到了他的手上。
他分明的骨節(jié)在我額上烙下五個紅印,我堅硬的額頭壓紅了他的手背。
我的眼睛注視著他的眼睛。四目相對,氣氛一時間是從未有過的膠著。
“女施主既然醒了,貧僧就不便打擾。就請告辭?!?/p>
他起身過于慌亂,竟然踩到了自己的僧袍,一不小心撞倒了桌子,那碗藥“啪”得摔在地上,濃黑的藥汁蜿蜒滿地。
聲音嚇到了虎兒,虎兒哭了起來,聲音像小貓兒。
他更加慌亂,像是見鬼,不,比見鬼還著急,逃也似的沖出門去。竟一不小心撞到了門框。
我抱起虎兒,嘴角微微上揚:大師……也會害羞么?
很快又搖搖頭,劉柳氏,這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怎么能調(diào)笑他呢!
也不知道大師會不會生氣。
我蹲下身,收拾滿地碎片,剛撿起一片,這時門又打開,他又回來了。
“他回來做什么?!?/p>
不知怎的,我心神一恍,瓷片就在手上劃出一道血痕,正映入他眼簾。
“女施主,你大病初愈,還是貧僧來收拾吧?!彼制綇偷綗o悲無喜的狀態(tài),我訕訕地捂住手,心里卻有些懊惱:平日里什么農(nóng)活沒干過,怎么今日撿個瓷片還能被割到手,真是給別人添麻煩。
虎兒扯住我的衣襟,嚷著餓。他不說我還覺不出,他一說我也餓了,前胸貼后背的餓。
怕驚擾了大師,我在其背后躊躇許久,才敢近前:“大、大師。
我?guī)е⒆舆^來是想求北寧寺收留他,做什么都好,我不礙事的我可以馬上走?!?/p>
他已經(jīng)把碎片用布包好收進懷里,見我一言不合又要跪,擺擺手:“女施主何必多禮,喚貧僧知樂就好。
至于這位小施主,待方丈看后自會定奪,在此之前,施主只管安住就好。
貧僧去取齋飯。”
“誒!”我的心安了幾分,膽子也大起來了,
“大師也莫一口一個‘施主’了,我并未施過什么,反倒是您救了我母子一命,以后您叫我劉柳氏就好?!?/p>
知樂雙手合十,退了出去。
想到他破洞的僧衣,我趕緊追出去,微喘著氣,說:“知樂大師,您的衣服破了,讓我給您補補?!?/p>
“不用了,劉施主,問道須意志堅定,不能為外物所擾。貧僧的僧衣是否破損,貧僧不在意?!?/p>
知樂微微側(cè)過身子,面上沒有情緒,就像泥塑的菩薩一樣,莊嚴,肅穆。
我笑了:“知樂大師,意志堅定與不挨餓受凍并不沖突,能富足安樂而意志堅定,那才是真正的的意志堅定?!?/p>
“阿彌陀佛,劉施主所言甚是?!敝獦匪剖歉形虻搅耸裁?,脫下僧衣,將它放在門邊,衣著單薄地走進了風雪。
他的背影如孤竹,薄而挺,亦是萬事萬物間最白的那一筆,與昏昏天地界限分明。
很快,那抹白越來越淡,直至暈開,云煙般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