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距離東安三村就一條街的距離，站在實驗樓的辦公室里，能很清晰的看到隔壁的模范高級中學。每天早上八點半是學校做早操的時間，能瞧見塑膠的操場上排成長龍的隊伍。

這似乎已經成為裴曉楠每天一個固定的習慣，距離八點半差十分鐘的時候，她就會端著一杯熱氣騰騰的黑咖啡，矗足在落地窗前，等待著學生們跑操的時間。

上海的所有學校基本都有各自樣式的校服，相比她們那個年代土里土氣的服飾，現在學生的校服更西化，藍色的西裝搭配紅色的直條領帶，女孩子們可以穿漂亮的藍色校裙。

隨著學校廣播里播放音樂，學生們排排隊，整齊發力的迎風奔跑起來。裴曉楠回想起自己上高中的時候，經濟很是拮據，單靠爺爺的退休金只能勉強交夠書本費跟卷子費，那個時候拿獎學金就是裴曉楠唯一的任務，每天瘋狂刷題，刷到吐，不是再做卷子，就是再去做卷子的路上。

她的童年并不美好，很枯燥，原生家庭的痛苦影響著她前半生，所以在大學畢業以后，她決定享受自己的生活，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活下半輩子，所幸她對物質的要求并不高，還有些愛國情懷跟文藝訴求，對那些名牌包包并不感冒，尤其是大學公費留學去了意大利，再見到了那些所謂世界名牌包包生產的過程后，她對那些擺在柜臺上的東西，就再也提不起任何購買的興趣了。

或許是因為從事了腫瘤研究的工作，才過三十的年紀，就讓她思考起來生命的價值，當一個人有一天身患不治之癥，生命進入倒計時，她會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這個答案，裴曉楠至今也回答不出來，腦子里跟心里空洞洞的。

可裴曉楠仍然對自己的童年留有遺憾，她并沒有享受到童年的快樂，學生時期的快樂，每次隔著窗戶看著操場上那些熱情奔放的高中生時，就會想起自己高中時穿著洗的發舊的校服，留著馬尾辮，帶著黑框眼鏡的模樣，尤其到了夏天，沒有漂亮的衣服穿，每次戶外課的時候，總會有一群討厭的男生擠在一起，嘲笑她的不時尚。可她心里想，學生要什么時尚？學習好就可以了，她每次也都這樣安慰自己。

班里的其他家境優渥的女學生也不會跟她玩，她像是一個孤獨的個體，所以她只能歸根于自己沒有所謂的公主命，但幸好她也沒有得上那種公主病。

放在辦公桌上的手機在第38次亮了起來，是男朋友程戈發過來的消息，倆人昨天在西餐廳里大吵了一架。程戈幾乎是怒吼著質問她，既然愛他，為什么不能為了他，放棄自己的工作。

裴曉楠現在回想起男朋友那副嘴臉，無聲的冷笑起來，雖然她并不排斥做一個家庭主婦，因為有女孩就是追求圓滿幸福的家庭生活，只能說人各有志，偏偏她裴曉楠的志向有些大了，不想只做一個家庭主婦，相比做家庭主婦，她更想成為一個在癌變研究上拿到國家重點科研獎項的科研工作者。

辦公桌上的手機響個不停，又是程戈打來的，她不知道第幾次掛斷了他的電話，她想電話那邊的程戈一定給炸了。

“你的冰美式不加糖。”

身后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一身絳紫色西裝的魏燃拎著剛買的咖啡走了進來，放在她的辦公桌上。

“老魏，你說程戈是不是不想活了？！”裴曉楠一雙美目豎起，“你們男人是不是都是自私自利的動物，所有事都只會為了自己著想，你們把我們女人當成了什么？一個傳宗接代只會生孩子的工具？”

魏燃剛進門就遇到了裴曉楠的靈魂拷問，以他這十年間與她的朝夕相處，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裴曉楠與程戈又吵架了。

“其實兩個人在一起，最主要還是互相體諒對方，要不然你就接了程戈的電話？跟他好好談一次？”魏燃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一個方案。

“沒什么可談的了，毀滅吧，心累。”裴曉楠無所謂的聳了聳肩。

魏燃嘆了口氣，以他對裴曉楠的理解，當她放棄求生欲的時候，最大的可能，就是她不想繼續陪你玩了，其實她心里已經做出了選擇。當初裴曉楠跟程戈兩個人幾乎是一見鐘情，就像所有電視劇里寫得那樣，青梅竹馬不敵天降。

從大學到考研，到工作，魏燃是這十年時光里，陪在裴曉楠身邊唯二的男性朋友，另一個男性朋友就是季晗，就連大學的同學都以為，最后能牽著裴曉楠走近婚姻殿堂的人，一定會是他跟季晗其中之一。

可惜，自從大學畢業后，裴曉楠身邊的男友是一茬換了一茬，以至于同學們都調侃起他，鐵打的魏燃，流水的男友。

他還記得三年前，裴曉楠開心的打電話告訴自己，她找到了最好的結婚對象，就是程戈，對方樣貌出眾，家世好，學歷好，人品好，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程戈老實，戀愛經歷十分簡單。魏燃對這個女人的擇偶標準也感到十分迷惑，難道真的會有女生把男生的“老實”來當做結婚的第一標準嘛？

裴曉楠有自己的一套擇偶標準，相比男人的家境、學歷、樣貌，這些都只能說是大廈的上層建筑，而人品才是那個地基，否則就算你上面建筑得再華麗，地基塌房了，也只是一堆中看不中用的廢墟。

裴曉楠說過，找老公就好比是明星這個高危職業，長得帥不是你成為爆款的必要條件，但成為爆款的，模樣必定都不俗，但明星人品一旦有問題，人設在粉絲面前立得再完美，塌房也是早晚的事，辛辛苦苦偽裝了七八年，結果PC被抓了，一切都是過眼云煙，男人還給是“老實”些的靠得住。

裴曉楠一旦做了決定，就不會再后悔，她把自己朋友圈里跟程戈的一切動態都清零，她的朋友圈從來不設置權限，誰都可以看，而且沒有所謂的只展示最近三天動態的這種，她從來不給自己留后路。

拿起手機，裴曉楠發了一條最新的朋友圈：“男人果然都是靠不住的東西，女人還給靠自己，fighting！”

魏燃摸了摸鼻子，這一句話等于把自己也給算在內了。剛好孫護士長給他發來消息，病房那邊有患者出現狀況，急需他過去一趟。

裴曉楠不耐煩的揮了揮手，隨意的將他打發掉：“女王我有些累了，你退下吧，謝謝你的今日咖啡！”

另一邊，江黎今天上班以后，妥當的將小江昊的手術安排提上日程后，就朝著腫瘤科大主任的辦公室走。

此時大主任的辦公室里，除了劉翀以外，還有Saman科技公司實驗室的負責人蔡大志。43歲的蔡大志看上去要稍顯年輕，在他面前是正煮著沸騰的茶壺，幾片雨前龍井的茶葉片在沸水中不斷翻騰起落。

劉翀正坐在辦公桌后簽署最新的文件，他放下手中鋼筆，看向了落地窗外的癌癥診療中心大樓。如果這次能跟Saman科技公司合作順利，引進第三代DK免疫療法，這種“樹突狀細胞-細胞因子激活的殺傷細胞”混合療法，那么醫院的腫瘤科將會在他的領導下，邁入下一個時代，走進真正的免疫療法時代。

要知道，目前院內用的仍是第一代跟第二代的細胞療法。

第一代細胞療法是LAK細胞療法，也就是所謂的淋巴因子激活的殺傷細胞。它的基本原理是從患者外周血中提取細胞，然后在體外用“人白細胞介素-2”（IL-2）來誘導產生有殺死細胞作用的“殺傷性免疫細胞”，最后把這些“殺傷性免疫細胞”再輸回患者體內。

從20年前開始，就有專家說LAK具有一定效果，可惜20年來，無數臨床試驗證明了LAK的無效與失敗，因此也被院內徹底淘汰。

而第二代CIK細胞療法，跟LAK非常像，理論上要比LAK更強，但目前做了大規模臨床試驗，也沒有證明CIK的有效。

也因此，劉翀才會在院內大會上力排眾議，決定與Saman科技合作，引進第三代DK免疫療法。

蔡大志抿了口熱茶，看向了坐在自己對面的年輕醫生：“劉主任的麾下真是人才濟濟，能有季教授這樣的人才，真是讓人羨慕。”

劉翀臉上露出幾分笑容，這次能如此順利引進DK免疫療法，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季晗站在了他這邊，畢竟在腫瘤科，季晗是公認的一把刀，院內很多老領導對他很是信賴與支持。

“這次也多虧了季教授的鼎力支持，我相信在引進DK以后，我們醫院的腫瘤科會更上一層樓。”

蔡大志想起了公司銷售經理章小赟的事情，真次引進抗癌藥進展不順，完全是因為醫院科研組總干事的阻擾，不由得問道：“聽說貴院的裴教授，也很是出色，年紀輕輕就做到了實驗室副主任的位子呢？”

劉翀自然聽說了裴曉楠在大會上反對Samam科技引進實驗室最新抗癌藥的事情，對此卻沒有做多余的置評，畢竟實驗室的事情他從來不摻和，而且他自己也對于引進Saman科技公司在國外實驗室的昂貴抗癌藥不認同。

就在兩人相談甚歡時，辦公室的門被敲響，劉翀瞧著走進來的人，讓他有些意外：“江主任？這個時間找我是有什么事嘛？”

劉翀對江黎可謂是印象極深，包括幾天前，李院長親自打電話來給一個實習醫求情，他當然不會認為這個實習醫跟高高在上的院長能有什么牽扯，叫人一打聽才知道，是江黎為了這個實習醫請李院長出面。

劉翀理所當然不會因為一個實習醫駁回了院長的面子，只能朝令夕改，跟院辦那邊協調以后，撤銷了實習醫的處分，改成了留院觀察，但這件事仍然讓劉翀如鯁在喉，江黎這是公然挑戰他腫瘤科大主任的權威！

江黎進來以后，卻沒想到季晗居然也在，神色突然一滯。季晗看著江黎，眉頭皺了下，心中生出一絲不好的預感。

江黎看向劉翀，說道：“劉主任，我找你其實是為了院內引進第三代DK免疫療法的事情！”

“哦？”這番話讓劉翀有些意外，他看了一眼身旁坐在的Saman科技實驗室負責人蔡大志，介紹起來，“沒想到江主任對細胞療法也有研究，正好我給你介紹一下，我身邊這位就是Saman科技實驗室的負責人蔡大志先生，這位是我們腫瘤科新設的兒童腫瘤科室的主任江黎，是從德州大學安德森癌癥中心回來的。”

蔡大志對著江黎點了點頭：“沒想到江主任年紀輕輕，就這么有實力！”

劉翀笑了下，抿了口茶：“蔡先生不要小看人哦，我們江主任可是安德森癌癥中心的外科教授，而且還拿過全美外科新星的榮譽，這說明什么？說明我江教授的能耐與境界，夠水準！”

江黎沒心情聽這樣的奉承與恭維的話，她直接了當說：“我認為院內不適合引進DK免疫療法！”

江黎的話無異于是無聲處響驚雷，讓劉翀的眼皮都不禁跳了下，臉色嚴肅許多：“江主任，這是院內大會上一致的決定，如果你反對的話……”

江黎打斷他的話：“劉主任，DK免疫療法，目前沒有大規模臨床試驗證明它是有效的！”

“有沒有效果，要引進以后才知道！”劉翀反駁她的話，“而且，國內很多腫瘤醫院的免疫治療主流，開始時，都是第二代的CIK和第三代的DC-CIK療法，并且在美國實驗室擁有完善的臨床試驗數據！”

江黎皺著眉頭：“可是無論是CIK還是第三代DC-CIK，都是10多年前歐美嘗試失敗的試驗品，并且美國臨床實驗室失敗后，沒法上市，已經宣布放棄了第三代DC-CIK療法，國內在16年就已經全面禁止。”

劉翀笑了下：“江主任，美國人實驗失敗了，不代表我們也會失敗。”

江黎據理力爭：“我不明白，為什么一個已經失敗的產物，非要在國內投入使用，還投入大量的資金跟人力，DK療法，失敗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靶向性不明跟癌癥的免疫抑制，雖然相比于第三代CIK療法，DK療法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靶向性，希望通過樹突狀細胞的指引，讓免疫細胞更有效地殺死癌細胞，但現在從已有的臨床上來看，效果雖然有但也十分有限，因為DK無法突破CIK療法第二個瓶頸：癌癥的免疫抑制！”

劉翀陰沉著臉色，蔡大志的臉面上也很難堪，江黎就差指著他的鼻子，大喊他是騙錢的騙子了。

“這件事院內已經決定了，江主任就不要繼續說了，季晗季教授在這件事也是支持的，江主任你應該多向季教授學學，我看你還是把心思多放在兒童腫瘤科室上的好。”

江黎聽著劉翀的話，整個人都一怔，不可置信的看了眼眼神閃躲的季晗，怎么也不會相信，季晗明知道DK免疫療法的無效，居然還會助紂為虐！

幾分鐘后，江黎從劉翀的辦公室里摔門而出，季晗緊跟在她身后：“江黎你聽我解釋，這件事不是你想的這樣的，而且院內的情況比較復雜，沒有你想的這么簡單！”

“我想的簡單！”江黎被季晗的話點燃，就像是點燃了一個炸藥桶，“季晗妄你也是一名醫生，我怎么也不會想到，你居然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你難道不清楚第三代DK免疫療法對癌癥患者幾乎沒有作用嘛？難道你不清楚，這種實驗廢品，引進國內，引進醫院，除了讓癌癥患者不斷燒錢以外，對她們的病情沒有絲毫作用，甚至還會耽誤她們的病情嘛？”

季晗被懟的啞口無言：“江黎，你聽我解釋，國內的情況很復雜，在國內，細胞療法不受傳統新藥開發監管，因此可以直接讓患者使用，還可以收費，所以國內很多醫院選擇跟外國生物制藥公司合作，大規模推廣這種療法，這里面牽扯太多人的利益了，不是你一個人想當然就可以阻止得了的！”

江黎回過身來，望著季晗，笑了起來：“季晗你也知道，幾乎所有免疫療法相關的臨床試驗都在中國，這正常嗎？！如果每個人都像你一樣，明知道這不正常，而不去阻止，那我們國內的醫學永遠不要發展了，就安安心心的當美國試驗廢品的回收站好了！”

江黎越想越氣，冷冷地看著季晗，她幾乎都快要不認識眼前這個男人了。

“季晗，你知道你們在做什么嘛？你們這是謀財，而不害命！你們根本不配做一個腫瘤科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