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組織廣泛挫傷，皮膚已完全脫套、如同被扒開的青澀書皮倒掛，里面的肌肉淋漓，骨段如茬，嶙峋突兀一般地錯立。

創傷屬于急救范疇。

先救命，再保肢，最后談功能。

救命有截肢，這是最后一步，人這一輩子不止是活著。

舒嘯山等人沒見過家屬，但方云看到了，一個六十歲的老婦人，瘦骨嶙峋，銀發半白，關節彎曲，身材佝僂舍不得來醫院看病。

婦人四十歲上下的年紀，皮膚黢黑，在家里帶一兒一女，一個初中一個小學，仍盤著三畝水田四畝地，除去加用開銷后，沒多少結余。

兒子初中，略懂事，知曉家里唯一的生活支柱可能會倒塌，目光凝重地失去了青春男孩的朝氣。

小女兒三年級，童稚的她淚眼婆娑。

雖沒有資格可憐人，若走入這一家，這個四十多歲仍在送外賣的男人，用單薄的身形支起來了整個家庭……

收斂起各種各樣的情緒，方云把目光聚焦在舒嘯山與徐渭二人上。

要保肢得要先保命，也就是先把出血的問題給解決掉，雖有止血帶的輔助，但止血帶并非萬能。

邢周在此刻踩開手術室的感應門，舉著手，如同虔誠信徒走進，到手術臺旁只是掃了一眼，目光便立刻變得冷凝一般，對巡回護士吩咐：“給我開一件衣服包。”

之前的無菌衣包內的無菌手術衣已經被穿完。

好在巡回護士知道手術不小，早有準備，對另一處指了指：“新的。”

不敢多言，怕驚擾到手術臺上的術者。

方云收回目光，繼續看向手術，如今徐渭與舒嘯山二人，都在找肱動脈、肱深動脈，然后借機找出其下游分支的動脈，看血管走行如何。

若血管已經完全支離破碎，那么保肢術便不再有意義，這便是殘酷的事實。

肱動脈自有其走行，舒嘯山就站在主刀側，很快暴露出來了上臂的肱動脈，然后說：“找到了，剪一雙無菌手套，泡水！”

動脈很脆，硬性的血管鉗等，不適于直接與其長時間觸碰，以免被戳破或者損傷血管壁。

鄭連生在方云對側，正好輔助拉鉤，方云立刻去準備。

不過，才剛轉身，且就聽到，舒嘯山低聲罵一句：“臥槽，肱動脈在肘關節處就離斷了。稀爛。”

語氣微顫。

方云的動作稍稍一凝，并未停止，而是把無菌手套剪了好幾個圈，再剪破圈成條狀，然后端來盛了無菌鹽水的彎盤上臺。

邢周此刻默默站在了對面，擰起一條，遞給了舒嘯山。

同時遞過去一根小的血管鉗，任憑舒嘯山選擇。

舒嘯山接過了血管鉗，此刻肱動脈已然離斷，再拿橡皮帶輔助分離，已無意義，“咔嚓”一聲夾閉之后。

“看來我們只能是分開來再暴露尺橈動脈了。我、方云和邢周來負責尺側，徐渭、連生，你們來暴露橈側。”舒嘯山吩咐。

橈動脈走形簡單，就只有一個橈返動脈。

尺動脈馬上分支尺側返動脈、骨間總動脈，骨間總動脈立刻又分支成骨間前后動脈，極為復雜。

“好！”鄭連生聞言，默默地退后，把位置讓開給邢周作為四助，他去對側，與一助的徐渭配合。

尺動脈更難，因此三個人配合，才有那么一絲絲的可能性，能夠在這亂七八糟的肌肉糊糊中，找得到尺動脈的走形及存在。

重新站位之后，邢周主動拿起了一把有齒鑷子，同時吩咐：“小方，你把拉鉤再往后退一點，推到皮下，把肌肉暴露出來。”

之前暴露肘部時，必須拉開一部分的正常肌肉組織。

可誰知，邢周的吩咐，并沒有引來方云的直接配合，方云的眼珠子轉了一圈，略猶豫說：“邢哥，肱動脈的分支之一，尺側下副動脈與尺側返動脈，存在一定的連接。”

手一動不動，面無表情。

在閱讀完傷勢的情況后，他便已經通過精通級別的清創縫合術，把手術思路設計好，暴露好了最好的位置給舒嘯山。

他只是住院醫師，沒太多發言建議權，過多表現，反而生厭。

默默地等著舒嘯山發現這個‘驚喜’，可舒嘯山卻并不為之所動，方云只能繼續投喂。

舒嘯山聞言，神色閃爍了一下，眼皮微微一眨，馬上明白了方云的意思。

他太著急，只想著肱動脈與尺橈動脈直接延續，抄近道，此刻看到肱動脈離斷，便想著碰運氣找，卻忘記了這事。

馬上低頭，默不作聲地用鑷子與止血鉗作鈍性分離，開始找肱動脈走形不遠處的尺側下副動脈。

肱動脈在尺側下副動脈的橈側，也是外側，偏內，多剝開一肌層，便可抵達。

止血鉗稍稍一順，舒嘯山便從肌間，掏出了這條頑皮的小動脈，分支極為細小，但仍有形，繼續延續而下，沿著肌肉表面，發現分支越發細小，但仍存在。

而后出現了細小的分支延續之后，果然看到了下方的血管走形，再次變壯，這不是尺動脈的分支尺側返動脈，又是何物？

此過程中間，方云的拉鉤一動不動。

邢周繼續配合，并未發出商業互夸的言語。

可徐渭與鄭連生二人，卻抬頭掃了方云一眼，眼神深邃。

常人的手術，一般只把解剖走形背到細小分支，像方云這般，連分支之間的偶連都能記住的，就不該是普通人該做的事情。

醫學生背概念，住院醫師懂原則，主治體會手術過程，副高知細微末節，正高太高，要干啥干啥。

這是一條沒說明的潛規則，醫學博大精深，書堆積至少五尺有余，看完連入門都不算。

想要越過以上層次，需要天賦與努力，缺一不可。

從肱動脈的分支找至尺側返動脈，再找尺動脈，只要不直接把血管切割掉，或者大刀闊虎的玩，基本上就是逆推的事情。

并不難。

很快，舒嘯山便從一堆血肉模糊中，找到了尺動脈‘爪形’串，稍稍提起，感覺形態尚可，笑了笑道：“還好血管的彈性很強，不屬于硬質，形狀得以保留。”

五分鐘不到，難度最大的尺動脈找了出來。

壓力給到了徐渭與鄭連生的身上。

明面上的逼給了舒嘯山裝，但實際上，大家都知道，方云之前的保持不動，是大有深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