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瀟瀟趕回長公主府,小鳶守在門口打瞌睡,衛瀟瀟沒驚動她,悄無聲息地上了床,在被子里打開了《風息術》。
“靜坐吐納,氣沉丹田,內氣從下丹田開始,逆督脈而上,沿任脈而下,經歷尾閭、夾脊、玉枕三關,上、中、下三丹田和上下鵲橋,作周流運轉。”
衛瀟瀟翻頁。
“心藏神,后天為識神,先天為禮,空于哀,則神定,南方赤帝之火氣朝元。”
很好,自己一天讀三十頁,好好練習消化……衛瀟瀟一邊在心里給自己布置每日作業,一邊繼續翻頁。
“當日酒散,柳縣宰看了月仙,春心蕩漾……”
衛瀟瀟眨巴眨巴眼睛,懷疑自己看錯了。
這《風息術》里怎么感覺夾進了奇怪的東西?
她又繼續往后翻了幾頁。
“小娘子道:‘我上無片瓦,下無卓錐,老公又不要我,又無親戚投奔,不死更待何時!’”
……
話本小說?!
衛瀟瀟拎著這本莫名其妙的《風息術》,研究了半天,總算弄明白了。
黎越早就預料到了衛瀟瀟會來奪書,所以他把風息術拆成了兩半,分別和別的書拼在一起,封面包上《風息術》的書皮。
這樣衛瀟瀟即使成功奪走了書,也只奪走了半本,剩下半本還在黎越自己手里。
*
小鳶送早點的時候,發現自家主子不大對勁。
她小心翼翼地在旁邊提醒把一個紅豆包掰來掰去的衛瀟瀟:“郡主你是不是沒睡好……沒睡好也別拿豆包撒氣……”
衛瀟瀟把掰碎的紅豆包往嘴里一扔,用把某人粉身碎骨的力氣嚼巴嚼巴咽了下去,她沉默片刻后,突然露出了一個詭異的微笑。
這又把小鳶嚇著了,只覺得自家郡主之前只是喜歡算計別人,現在干脆走火入魔,變得格外恐怖起來。
衛瀟瀟無視了鵪鶉般瑟瑟發抖的小鳶,兀自微笑——幸好,雖然她又被黎越擺了一道,但這次,她也給對方留了個絆子。
算一算,時間應該差不多了。
*
衛瀟瀟的計算并沒有錯,轉眼間,丞相府也到了用早點的時候。
黎越以清晨要讀書的借口,一直是在自己房間吃早點,免了和丞相府的其他人打交道。
他也的確要讀書,讀的就是《風息術》。
黎越從自己的床下翻出剩下的那半本——反正被衛瀟瀟奪走的那上半本他已經看過了。
作為一個天才少年,黎越的記憶力一直驚人,即使做不到完全過目不忘,記住十之八九還是沒問題的。到時候把腦海里有關上半本的內容謄抄下來,雖然會花點時間,但很方便日后再溫習。
然而黎越還沒來得及翻開書,門就被嘎吱一聲推開了。
走進來的女子一身鵝黃色紗衣,眉眼俏麗含春,顯然做了隆重打扮——身為直男,黎越其實并不太能看出來對方有沒有認真化妝,但來自這位黃衣女子身上的脂粉香氣,濃到讓黎越當場打了兩個噴嚏。
“越哥哥,憐兒親手煲了湯,你快趁熱嘗嘗。”
黎越反應了一瞬,腦袋轟然一響——
他知道這只花枝招展的黃色大蝴蝶是誰了。
上官丞相府里最得丞相寵愛的女人姓宋,人稱宋姨娘。
而這個宋憐兒,就是宋姨娘的侄女。
宋姨娘家出身不好,但個頂個兒的全都像狐貍精轉世一般美艷勾人,宋姨娘自己靠著這股嫵媚勁兒勾搭到了丞相,從婢女一躍升為姨娘,自然希望侄女宋憐兒也能走上這被自己走通的榮華富貴路。
黎越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就領教到了宋憐兒往上撲的能耐,花了好大的勁兒冷漠拒絕,總算讓宋憐兒討了個沒趣,消停了幾日。
如今她怎么又不請自來了?!
“我說過的。”黎越面若冰霜,連一個眼神都不給宋憐兒,“不要來我房間。”
宋憐兒站在原地,忽閃著長睫毛,眼看就要落下淚來。
可惜黎越骨子里就沒什么憐香惜玉的基因,宋憐兒越楚楚可憐,黎越表情越冷:“要哭出去哭。”
宋憐兒立刻轉身出去了,卻在門口一坐,放開聲音開始哭。
“奴家再輕賤,也不該被上官公子這么羞辱。”宋憐兒哭得梨花帶雨,偏偏嗓門又挺大,招得附近的人全都探出頭來圍觀,“明明是公子遣了丫鬟來找我,說想跟我一起吃早點,奴家巴巴地熬了湯過來,越哥哥又趕我走……”
黎越腦海里電閃雷鳴。
他算是搞明白了。
兩個學霸為了能考第一,都在想方設法地阻止對方學習。
他不讓衛瀟瀟拿到全部學習資料。
衛瀟瀟就逼他早戀,浪費他的學習時間。
這個宋憐兒,顯然是衛瀟瀟引來的。
黎越正在思考怎么處理這檔事,圍觀的人就一起發出了一聲驚呼——
宋姨娘來了。
宋姨娘沖上來,一把把宋憐兒抱進自己懷里,這一老一少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兩代宋家女人,一起嚎啕大哭起來。
黎越感覺自己腦子嗡嗡的。
宋姨娘揪著帕子給宋憐兒擦眼淚,自己哭得比宋憐兒兇。
“憐兒啊,我的憐兒跟著你這沒用的姑姑,算是受苦了。”
“我嫁進這府里十幾年了,也生了兒子,算是對這個家有幾分功勞,也從不曾奢求過什么。”
“我的憐兒和我一樣是個老實人,不懂怎么討好逢迎的,怪不得越兒嫌棄她,只是你嫌棄她也就罷了,干嘛要當眾讓一個未出閣的姑娘沒臉呢,莫不是你對我有怨氣,才發泄到了憐兒身上……”
宋姨娘哭訴了一大段話,黎越一字一句地聽完,滿心都是不理解。
這句子和句子間的邏輯在哪?他想。
丞相到江南尋訪災情去了,并不在府里,宋姨娘又向來得寵,根本沒人敢阻止她撒潑。
眼看事情越鬧越不可收拾,黎越走到宋姨娘身邊,干巴巴地說:“宋姨娘別哭了。”
不勸還好,一勸宋姨娘嗷地一嗓子,差點把黎越的魂魄從天靈蓋里嚎出去。
黎越筋疲力盡:“要我怎么做,你說吧。”
宋姨娘本來在準備下一嗓子驚天動地的嚎聲,一聽這話,立刻精準地收住了。
“真的?”宋姨娘瞧著黎越,“既然如此,越兒你就娶憐兒做少夫人,如何?”
原本梨花帶雨的宋憐兒也立刻止住了哭聲,滿臉期待地看向了黎越。
黎越:“……”
此時此刻,他更恨衛瀟瀟了。
宋姨娘、宋憐兒,這些個不合邏輯的角色,都是他那個搭檔寫的。
*
同一時間,搭檔本人在長公主府里連打幾個噴嚏,感覺不是有人在想念自己,就是有人在罵自己。
鑒于她離開丞相府前給黎越招惹的爛桃花,她感覺后者的可能性比較大。
“怎么,得了風寒么?”
面前傳來女人的聲音,將衛瀟瀟的思緒拉了回來。
這里是長公主的臥房,遍地金玉堆砌,長公主本人穿著一襲軟煙羅的長裙靠在榻上,月影紗的簾帳垂下來,將她的身形遮得影影綽綽。
長公主拉開月影紗的帳子,露出那張曾經顛倒過整個京城的臉來,你仍然可以看到這張臉上殘存的艷光,這艷光是垂死掙扎的結果——長公主為了留駐青春容顏,每日用玫瑰沐浴,用珍珠粉敷臉,嘗試了不下百種民間偏方,每日喝下大量的苦澀湯藥。
她的身上永遠彌漫著藥氣,她又用大量的熏香去遮蓋身上的藥味,久而久之,她的人就和這屋子一樣,呈現出一種極度華艷、又極度衰敗腐朽的氣味來。
衛瀟瀟面對她時總會產生一種輕微的不適感,因此總是盡量避開和她的直接見面,但今日長公主身邊的姑姑來找衛瀟瀟,說長公主要她陪著說話,衛瀟瀟推辭不了,只能來了。
此刻,衛瀟瀟還沒來得及回答,長公主就朝旁白的小丫鬟發了火:“把窗子合上!看不見錦瑟郡主著涼了么!”
衛瀟瀟嚇了一跳:“我……我沒事。”
長公主并不答話,她臥在榻上,蹙著眉心,揉著自己的太陽穴。
“孤最近頭風犯了,難受得緊。”她睜開眼,“本來想著以后再慢慢培養你,只是現如今孤身體不中用,有些事不得不提前了。”
培養我……干啥?
衛瀟瀟開始緊張了。
長公主招手示意衛瀟瀟到自己跟前,她用手緩緩撫摸衛瀟瀟的臉,冰冷的純金護甲刮過衛瀟瀟的臉,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克制住自己打哆嗦的欲望。
“錦瑟……你是孤最可以信任的人,對不對?”
“孤沒有孩子,你便和孤的孩子一樣。”
再不配合就不禮貌了,衛瀟瀟趕緊調動演技,動情地回望長公主:“錦瑟一直視長公主為母。”
“好孩子。”長公主滿意地點頭,“這件事除了你,孤也再放心不下第二個人去做。”
她從枕下拿出一個錦袋,遞到衛瀟瀟手里。
錦袋沉甸甸的,衛瀟瀟在長公主的授意下打開,發現里面是一張三千兩的銀票,加一枚雕了奇怪紋樣的金印。
衛瀟瀟認真辨認了那紋樣,臉色立刻就變了。
在原劇情中,錦瑟郡主帶著婢女身份的顧霜染出席宮宴,宴席進行到一半便有刺客行刺太子,幸而有顧霜染相救。
顧霜染將刺客帶到大理寺審問,刺客咬破牙齒間的毒囊自盡,沒有供出幕后主謀的一個字。
而唯一留下的線索便是從刺客身上翻出了一枚帶奇怪紋樣的金印。
如今這金印在長公主手里,刺殺太子的人……果然是她么?
“這枚金印是閻羅宗的信物。”室內光線昏暗,長公主沒有注意到衛瀟瀟神色的變化,她用護甲點了點那枚金印,“你不必問我閻羅宗是什么,我日后會慢慢告訴你,三日后會有一只灰背琉璃眼的鴿子停在府上的西北角,你將錦袋綁在鴿子的腿上,它自會將其送到閻羅宗主人的手里。”
衛瀟瀟不需要長公主告訴自己閻羅宗是什么,她當然知道。
這是個專門為大人物服務的殺手組織,要錢不要命。
三千兩雪花紋銀只是定金,按照比例,全額應該是一萬兩往上,長公主斥如此巨資,只為買太子的命。
大Boss已經開始行動了,她還強行拉上了自己當幫兇。
衛瀟瀟只覺得腦子亂得很。
就在她心念電轉,思考如何應付的時候,長公主那被螺子黛細細描過的長眉已經擰了起來。
“怎么了,錦瑟?”長公主狐疑地打量著衛瀟瀟,“你不情愿么?”
衛瀟瀟的冷汗下來了。
長公主偏執瘋狂、心狠手辣,但她并不是什么無腦的反派,相反,這個女人是察覺人心的高手。
如果被她發現,自己并不是那個和她沆瀣一氣的錦瑟郡主,而是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外人,她會怎么對自己?
衛瀟瀟斟酌著用詞,柔聲道:“怎么會呢,錦瑟從小受姨母的養育之恩,自當為姨母效力。”
長公主臉色稍微和煦了些,她拍拍衛瀟瀟的手,冰涼的護甲劃過衛瀟瀟的肌膚,差點讓衛瀟瀟打了個激靈:“你懂事就好。”
衛瀟瀟只覺得愁腸百結。
她盡量保持著平和的容顏,一路回了自己的房間,這才把臉耷拉下來。
違逆長公主是不可能違逆的,這個瘋批女反派狠起來誰都干,而且生平最恨別人利用她的感情,要是被她發現自己陽奉陰違,那指不定哪天就被突然搞死了。
那么唯一的辦法,就是先依照長公主的意思雇傭刺客,去行刺太子。
但同時做好第二手準備,現在風息術已經不在顧霜染手里了,只要她能頂替顧霜染飛身營救太子,和太子好好培養培養感情,那么萬一有一天東窗事發了,自己也已經得到了太子的信任,可以把事情全推到長公主頭上。
計劃已定,那么現階段最重要的,就是從黎越手上把那剩下半本風息術搞回來。
衛瀟瀟正思考著怎么跟黎越那廝斗智斗勇,房門就被驟然推開了。
小鳶急吼吼地沖進來,壓著嗓子道:“郡主,不好了不好了!”
小鳶說完這句話才看清衛瀟瀟的臉色,發現郡主本來就不怎么開心,生怕再來個壞消息就會惹得郡主發飆,因此訥訥地閉上嘴,不敢說了。
衛瀟瀟疲憊道:“沒事,你說吧。”
小鳶眼淚都要掉下來了:“上官公子要娶親了!!”
小鳶緊張地打量著衛瀟瀟的臉色,她等著郡主悲傷落淚,抑或是憤怒地砸東西,但這一切都沒發生。
郡主的臉上甚至浮現出了一絲詭異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