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水江吊橋上,平鋪已是坑洼不平的水泥路,上面零星墜著幾根鐵纜索,雜草叢生的石碑刻著標志性的名稱與河長,還用銹跡斑斑的水馬全攔住了。
這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吊橋,政府給它命名為1029,只是因為竣工那天晴空萬里,總工程師一高興就順手將時間提在了石碑上。
一般來說,當吊橋主跨跨度小于100米或以鍍鋅鋼絲繩為主纜時,主體結構設計使用年限為30年;主跨跨度大于等于100米時,主體結構的設計使用年限為50年,1029運行前會使用超過10噸的貨車進行測試,很幸運的是,它在這次測試中并未出現任何問題。
然而在十年后,讓工程師們頭疼的問題出現了:吊橋左翼的一端固定的柱子提前瓦解,整個橋面呈現出一種極度不平衡的狀態,從無人機的拍攝情況來看,工程師們的難度,在于既要為車輛尋找planB,又要及時粉碎鏤空的柱子,在橋墩底部重新灌進去一個熔煉的鋼管
這底下的水流并不大,設計師注意到,每年東南來的洪水造成了水土流失,光是壓在山體中錨碇就已經變形了好幾次。
故事的最后,當然是工程師完美地完成了這份修補任務,在1029吊橋距離50年只有短暫的三個月前,工人們開始齊心協力封堵了這條路段,交警輪番上陣,驅散前方因收不到消息的車輛改弦易轍。
然而就是在這么一座無人問津的懸索橋,在橋面正中央站著一個穿著雅灰色夾克的中年人,他的頭頂只有稀疏幾綹頭發,他的雙肩放得很松,雙眸內積攢了許久的淚水,如空中懸浮的烏云,只在那一剎那就好像要如釋重負。
他長得十分健壯,五官出奇的對稱,一雙平凡到不能再極致的單眼皮,眼簾上覆蓋著薄薄一層睫毛,低塌的鼻梁下是烏黑的嘴唇,因為過度日照皮膚而變得黝黑,一看就是經常勞作的手布滿了繭子,放在人群中,是可以直接忽視的存在。
他叫黃忠,是從業三十多年的司機,每天與最多的人打交道,他有一個規矩,就是無論何時,都要隨時附帶口罩,傳統的五菱車后座上,總是會用可清洗的車座套墊著,除了自己的妻兒,再也沒有人上過副駕駛。
然而就是這么一個平平無奇的存在,一生卻與1029吊橋產生關聯。
原來,黃忠是入贅到妻家的,十年前,他駕駛一輛面包車在這座吊橋上正常行駛,誰料當時半路下暴雨,他沒及時打開雨刷器,監控又出了點問題,于是迎面撞上高速行駛的另一輛小車,那輛車是外出旅行的司機,而他的車上妻兒都在。
妻子余弦帶著兒子坐在后座,兒子躺在她的懷中,正在玩新買的模型飛機,車上一副其樂融融的模樣,隨著雨越下越大,黃忠憑借著自己熟悉的駕駛能力靠邊熄火,誰知剛轉彎的那一刻,就碰上了小車。
1029吊橋的護欄阻擋了一切迫使更嚴重的方向發展,黃忠一家雖然系了安全帶,但還是被低下頭調廣播的司機撞飛,兒子從旁邊的窗戶飛了出去,黃忠眼看著汽車因為重力前傾剎車失靈,面包車引擎冒白煙,前面的鋼化玻璃碎成一塊一塊。
強烈的白光穿透了他的身體,他雖然拿袖子擋住,但身體的其他部分還是被扎傷了,隨著兩輛汽車發生的一聲巨響,路上的汽車紛紛暫停,有的互相吃瓜,結果因為不看路尾燈報損,后面的車撞上前面的車,造成了一系列的追尾事件。
黃忠眼睜睜看著兩輛小車在雨中起火,發出刺鼻的汽油泄露味,他失重地跌倒在雨中,渾身無力地指著面前的車禍,他無法挽救上一秒還在嬉笑大腦的母子倆,下一秒即將上幼兒園的兒子血流不止,完全失去自我意識。
而妻子被壓在起火的側翻的面包車后座,身上因為附著的塑料安全帶,下半身失去知覺,既不能掀開笨重的面包車,喊了求救也沒有用的感覺。
他頹廢在地上狠狠錘著大腿,朝雨中那一幕奮力咆哮,周圍的圍觀群眾越來越多,許多雙雨鞋踏入雨中,而他的額頭卻流出一股濃稠的血液,帶著腥咸的鐵銹味道,整個人好似天旋地轉。
他看到:五顏六色的雨傘高舉,因為害怕汽油泄露而造成二次爆炸的人們,躲在一旁只能用手機拍攝現場的慘狀,有不少人開始撥打110,請求當地最近的醫院急救。
黃忠怎么也不會忘了那天,他出門前還特地看了黃歷,今天是三十天最適宜出行的一天,而這座吊橋他路過了無數遍,一次都沒有出過故障,這次目的地是想帶妻兒回家探親的,結果還沒有出市,就在這碰到了車禍。
他看著妻子逐漸被火舌吞沒,面包車因報廢發出“咔噠”一聲脆響,那是金屬物倒塌的聲音,那是萬念俱灰的聲音。
而他最親愛的兒子,還沒能體味到這人世間真正的美好,就要被這無情的車禍所摧毀,他橫躺在血泊里,眼睛還睜得大大的,嘴里似乎還振振有詞,在顫抖地喊出“爸爸媽媽,你們在哪”的恐懼。
這些看熱鬧的人群更是不可饒恕的,因為怯弱是始終不敢向前,只是苦苦地等著延遲五分鐘的醫療急救,殊不知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黃金救援期,容不得半點疏忽。
他永遠忘不了他們冷漠的眼神,那是作為旁觀者最不該做的。絕大多數人選擇逃避,而他們寧愿選擇留在原地看熱鬧,也沒有一個人憤慨抬上車急救。
但他們卻是最無辜的,因為他們任何一個人都跟他們沒有血緣關系,這種疏離是與生俱來的,理解未必共情,共情未必感同身受,很多時候,很多事情,都是這樣的殘忍。
所以他不怪這些人,只能怪自己倒霉,趕上了難得一見的車禍,還成為熱么新聞的主人公,這場雨見證了他從最初的歇斯底里,到最后的心如死灰,可真的沒有半點手下留情。
由于過于激動,黃忠還沒感到醫療團隊的救援,不久就陷入了昏迷,他被送到市中心醫院,得到了及時的救治,卻也因此損失了一條腿,被安上假肢做后續的康復治療。
而聽愛嘮嗑的小護士說,他的妻兒卻沒等到,在唯一的生存機會面前,她們當了最不想離開這個世界的逃兵,在姍姍來遲的救護車上,斷絕了生命氣息,長久地睡著在他們初遇的第五個春天。
1029的含義很深,湊巧的是那天剛好是黃忠拿到機動車駕駛證的那天,也是妻兒遇害的那天。
黃忠被搶救過來的時候,醫生剛好給他寫完藥單,小護士送到桌子上時,腳步分明是很輕的,黃忠一手吊著藥水,一手就抓住了小護士的手腕,用嘶啞的聲音問道:“他們還活著嗎?”
黃忠充血的眼睛死死地抵住年輕的小護士,還好小護士受過專業的訓練,不然可真是要被嚇哭了,她指著黃忠頭上圍了一圈的繃帶,擲地有聲道:“劉大夫說腦震蕩后會有一定的應激反應,你先好好休息,盡量不要走動,等你病好了帶你去見她們?!?/p>
黃忠帶著哭腔,一下子就崩潰了,他一旦想到昨天歷歷在目的畫面,看到那一地的血,他就惡心想吐,還有些頭暈腦脹,他想放肆地捶打自己的腦袋,迫使自己清醒,但旁邊的小護士在,他實在不好動手。
但他卻清醒地意識到,從前的一切已經回不去了,小護士的話是在糊弄鬼,他不愿拆穿這個善意的謊言,卻寧愿相信妻兒與他同在。
也許她們已然化作了他正在仰望著的星星,在夜里替陷入迷霧中的旅人指明前程。
車禍以后,黃忠的半截手臂換成了機械設計,截肢的時候是非常痛苦的,麻藥退了以后,整片大腦都是空白的,全身像是施了巫蠱之術一般,像有千萬條蟲子在身體里面鉆。
手術當天,醫生讓黃忠簽下了醫療保險,由于出血量較大,鋼化玻璃碎片已經扎進了皮膚內,只好用鉗子一顆一顆夾出來。
盡管黃忠已經做好了心理預設,可畢竟鬼門關難過。等醫生戴好護目鏡,黃忠的汗液就刷刷下來了,直接他戴上耳罩,依舊能聽見機器切割的聲音,那條防線就徹底繃不住了。
另一只手撐著床架子,身下的手術布已經濕透了,黃忠迷迷糊糊間聞到一股腥臊味,但他不肯承認是怯懦占了上分,只是汗滴如豆下,堅持一言不發地完成了這次手術。
老天說,當熬過了一層該蛻皮的生死關,就應該涅槃重生,這對于黃忠來說,也應該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