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環抱中,有處竹林圍繞的靜謐。
這是浮棹村最怪異木工蔣天弄的家。
蔣天弄是個乖戾暴躁的坡腳戶,爹娘在爬時相繼離世,村里人都嫌他克親,紛紛遠離,如若平常撞見,個個都要噤若寒蟬,家中族親慘遭海難,唯有蔣家獨子久居深林免于一死,帶著天生殘疾的腿在尋隱山中拜師學藝,一手技藝得以流傳,可天妒英才,一道驚天霹靂,那位救人危難的老師傅也在暴雨中溘然長逝。
年長二十七八,卻仍未有娶妻之意,村中人懼他怕他,每逢鎮上集會,身負背簍采買鮮魚牲畜,無避之不及。然他眉間凜冽,并刀斫痕跡,一副兇神惡煞的閻王模樣,更讓方圓十里的姑娘不敢接近,同村人忌憚三分,直至戌時,門窗緊閉,燈火泯滅。
當真是造化弄人,樵夫每回瞧見山中炊煙,總想以好奇心窺探一二,然院內遍布奇花異草,暗渠涌動,門前桃枝故作妖嬈姿態,山魈也呲牙咧嘴,朝路人搔首弄姿。
而我乃一介江湖畫師,無意之中撞破蔣天弄的驚天秘密,從而發現蔣天弄陰謀所在。
開玩笑,其實他并不是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而我真正的身份,也并不是畫師。
或許你并不會相信,破廟里房梁上最大的一只蜘蛛,竟成了蔣天弄信奉的神明。
就是偶然一次,我在廟里偷吃貢品,被他發現了,只好扮作黑面濃須,頭戴鐵冠,手持鐵鞭的趙天師(財神),端坐在供案等他請愿。
他時常來這里拜謁,連同瓜果蔬菜一起,跪地時總會卜上一卦,也許是出于內心愧疚,平日里不曾在村民耳邊聽到的事,在財神面前倒是能宣之于口。他并不知道目前拜的是一只蜘蛛精,也并沒有因為趙天師一次都沒有允諾過他的愿而動過怒甚至入不敷出的時候,還會對著雜物間堆放的滿滿的手工藝品,暗暗感慨師傅的手藝到了他這一代失傳了。
可恨我就是那蜘蛛命,除了織網捕蟲再無其他念想,最期許的不過是節日里張燈結彩,與二三好友一起占星。
但要知道蜘蛛很怕雨,這賊老天不僅讓我的食物落空,還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惹得人,哦不!是蜘蛛在地上摸爬滾打。
又憶起在忘川河畔排隊等孟婆湯的陳年往事了。
那天也是黃沙蔽日,萬里無云。滿地的曼珠沙華枯萎,飄散的風滾草騰空而起,我艱難的走在沙漠當中,很是饑渴,對面有座海市蜃樓,有許多人在短暫搭建起來的涼亭里向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婆婆討水喝,我走近一瞧想探探究竟,她就朝我齜著大牙笑,舀起一瓢在我面前晃了晃:“小伙子,你喝不喝?”
她長得雖和睦可親的,但門牙上缺了一顆,看上去挺滑稽可笑,我噗嗤一聲笑出聲,她卻悠悠道:“你不喝,我可叫下一個了。”
我本就口干舌燥,本想向她討一碗水喝,后面的人卻急不可耐的催促道:“你這是插隊吧,其余人還等著投胎呢,你若是不急就煩請讓一讓!”
我面色難看,皮笑肉不笑的走開,不知是誰力氣非常,竟把我撞倒在地,其余人不分青紅皂白三兩腳的踹上了,我們護著膝蓋護著頭,倉促間竟把最重要的事忘了。
那天我急著躲避,也不知怎的,眼睛一睜一閉就重來了一回,我一看自己長了八條腿,肚子圓圓鼓鼓的,又身處破廟里,張著嘴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心想這下完了,變成妖精了。
閑來無事看玩伴開始織絲搭網,我有樣學樣,本想蟲子應該難以下咽,學著他們竟然也囫圇一餐又一餐。
我見過時代變遷,孫子轉而變成爺爺,爺爺又變成枯墳一冢,多少歲月在指尖流逝,不知廟堂里坐的是哪家諸侯,也不知輪轉間哪個朝代翻覆。
但經歷千年,竟從一枚小小的蜘蛛化作人形,竟可隨意施法。
方知破廟里原本供奉的不止趙公明一人,只是經年累月戰火摧毀,其他神明被充做碎石填充河道,為了賺取這座破廟里僅剩的香火錢,我便扮作假財神替他們祈福。
蔣天弄此人雖性情古怪,但出手卻十分闊綽,不僅拿出半生的積蓄,給我這個假財神補貼家用,并且把做工的銀子全部埋在西邊的一顆槐樹下。
本以為這一生積攢了不少香火氣,自然可以淡然離去。
但有一夜仙人卻托夢給我,在人間玩夠了該回天庭了。
某天狂風大作,半夜下了場滂沱大雨,我從電閃雷鳴中驟然驚醒。
我所在的蛛網不僅破了一半,并且雨勢彌漫到草屋,地上的坑坑洼洼中滿是泥水,索性掀開被子,爬過墻角的青苔,在鋪滿秸稈的草席上打坐,外面兩道雷像一雙眼睛,死死盯住破廟中的我,此時墻角的老鼠都躲進了巖洞里,蛇蟲鼠蟻紛紛抱頭痛哭。
西邊鉆出兩個人模人樣的仙人,一個手里掄著鐵捶,一個在蓮盤中端坐,他們面容祥和,踏著彩云歸來。
我在佛前合掌,仿佛前世早已注定的結局。我會在他們的迎接中羽化登仙,但傳說中的仙梯并沒有展開,降臨之后我才看清楚他們的容貌。
原來是捻指的白發老人,后面還跟著個眉心點朱砂的道童。
“昨晚虔心托夢給你,你為何貪戀人世繁華,遲遲不肯位列仙班?”
空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偷偷瞇了瞇半只眼,望著祥云上的老人,靜默不語。
“雖然我只是只豬妖,哦我又說錯話了,是只蜘蛛妖,我反倒要問問你,屢次糾纏為哪般?”
仙人不想與我多費口舌,直到座下童子一語道破玄機:“師父,他并無仙根。”
仙人心中詫異,我雖然沒有前世記憶,到碧落黃泉飲下孟婆湯的那一刻也戛然而止。可要論仙根,我這只修煉千年,餐風飲露、積德行善的蜘蛛,還是夠格的。
當神仙多妙,吃喝玩樂有仙娥伺候著,縱游天地,身形無拘,上達天庭,下攬芳華,還能結識到來自四海八荒的朋友。
起碼好過現在,下一頓都沒有著落。
仙人聽罷,開第三只天眼為我診斷,我的天靈蓋一陣鈍痛,這下他總算信了道童的話,便也不作逗留,一下換了說辭:“你待我查明真相,自會還你公道。”
他和道童念叨了一句咒語,便乘祥云飄走了。
天際撥云見日,我卻聽到神像后有人在動,透過余光我看到那人正捂著嘴巴,差點失聲叫出來。
“被你發現了。”我背過身去,發出一聲長嘆,其實他這里我一點都不驚愕,無非是他虔誠膜拜時發現財神不見了,于是出來尋找。
誰成想撞見這一幕。
“做普普通通一只妖不好嗎?非得冒充天上人,擋我的財運?”這話任落入誰耳中都會多多少少不樂意,本就是蓮華仙人忽悠在先,這廝又不要臉的橫插一腳,我當然沒有什么好臉色給他。
我哪是擋他財運,明明是幫他積攢香火,況且趙天師住在峨眉山羅浮洞,這十萬八千里的,哪里聽得到他這位信徒的禱告。
蔣天弄不知怎么討人的歡心,但是琢磨起人來倒有一套:“你就不要妄想這等好事了,若是你能早日捷足登仙,讓我考中舉人成為浮棹村的驕傲,那也不在話下!”
他這人忒愛說大話,現下既然不能假扮財神引他上鉤,也只好應下他的空話:“信你一回,豈不是猴子都能飛?”
一只猴子伸出長臂,從一棵歪脖子樹上蕩去了另一棵樹,頓時我的額頭出現了一串省略號。
這廝大字都不識幾個,怎么可能考中舉人?這廝向來不與人為善,怎么可能受到全村的歡迎?我暗作不屑道。
接下來的事情卻顛覆了我的想象。
沒有了我的“庇護”,他的命途反而順遂,憑靠在學堂蹲墻根的本領,他把四書五經都抄了個遍,為了不耽誤學業,他放棄了畢生所學——木雕。更令我大吃一驚的,他居然真的學話本里的書生一樣進京赴考,全村人都笑他傻瓜,我更是順勢落井下石,嘲笑他這輩子只能待在山窩里刻木頭。
竹鞭發出噼里啪啦的響聲,硝煙塵土中,一襲紅衣,一臉得意的中年人打馬而過,村中人一個個籃中有花,興高采烈迎接舉人進門,從村口開始一路掛著副副橫幅,上面寫著“賀喜蔣舉人榜上有名,祝愿蔣舉人平步青云!”
我當真恨的牙癢癢,好一副小人得意。
蓮華仙人也是懶筋犯了,非得進入我的夢境告知故事原委,原本我本是瑤池店管物件的童子,與司命有過一面之緣一致,趁著我酣睡之際。賊人,也就是觀音菩薩底下的坐騎金毛犼,無意掀翻了一只將熄的長生燭,悄然闖下罪證卻栽贓于我。
這本就是小事一樁,眾仙就不分青紅皂白忙著定罪,卻不調查清楚事情的真相,難怪我來到人間之后怨念如此之深,原來是這樣導致的。
他們將我剔除仙籍剝奪仙根,把我騙入了彼岸,連我的主人都來不及替我求情,他們便草草了事。
這事連玉皇大帝都不知情,司命核查過遺漏之處,向王母稟明詳情,這才替我平定冤案。
蓮華愿意為我重塑仙身,另外他還問我是否愿意留在人間。
以前做夢都想擁有仙術,騰云駕霧,吃穿不愁,在各位神仙底下當差,每月還有固定的俸祿拿,豈不美哉!
現在化作妖身,扮作尋常木訥的書生。還能逗笑姑娘們,扮作一身銅銹的富家子,還能收獲一大群擁躉者。
我并沒有回答蓮華的問題,但心里已有答案。離苦得樂數千載,也見過沉舟側畔,枯木逢春。按理說早已完全麻木,可是此時我竟有絲絲不舍。
院子里草木稀疏,無人打理,靜悄悄的后院只有一屋子被雨水侵蝕生菌霉變的朽木,平常你敲敲打打的聲音都沒了,門楣間貼好的桃符也已褪色,一串倒置的玉米旁還放著一瓶喝完的屠蘇酒,鋪就的鵝卵石小路陳舊如昨,好像沒有生活的痕跡。
此時眼前儼然下起了簌簌小雨,天邊白茫茫一片,我推開那扇吱吱呀呀的木門,濃厚的腥臭味撲鼻而來。眨眼間這里全變了,案板上葷臊已然變質,上面還有幾只胖嘟嘟的白色小蟲子在來回蠕動。
屋后的橘子樹上本該碩果累累,久雨過后,卻留下滿地混合著泥土氣息的爛橘子味。
我回過神來,才記起豐載十八年,在浮棹村這個窮鄉僻壤,出了個一鳴驚人的蔣舉人。
而他的手藝早已生疏,早把浮棹村于他有恩的人拋之腦后,那個辦事利落,說話缺德的蔣木工再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皇城里坐擁豪宅,迎娶郡主的蔣大人。
最后我離開了這里。背過身去,仿佛重現這輩子對著財神祈求好運的傻小子,我眼眶濕熱,好像有什么勞什子淌了下來。
手心化作了一柄傘,是的沒錯,蓮華走前把所有的仙術都歸還給了我,鑒于我還在考慮階段,他允許我在人間游玩七日,現在我只是個肉身塑造的普通人。除了擁有仙術之外,也不能改變司命既定的事實。(指我想改變蔣天弄的命運)
好吧,我承認自己就是擋了蔣天弄這個小人的財運。
不知這件事是誰泄的密,反正到最后財神本人也知道了,我當然沒有半點出丑的意思,偏偏他在羅浮洞傳話,要讓我了無牽掛的離開人世。
我哭笑不得,很好奇的是孟婆娘娘有沒有給我喂那半碗湯,我只覺喉頭苦澀,得了仙術不想知道隨意施法的快樂,卻窺伺蔣天弄以后的日子來。
如道童擬定,蔣天弄這張臭嘴的功夫不僅免受牢獄之災,并且如盛唐的魏左丞一樣,真真正正得上天的眷顧,加官進爵,風光無限。
甩下郡主這個愛哭包后,帶著兩個兒子節節高升,最近又在某地方治水,可當他行將就木前,兒孫跪在膝前,他臥床不起時,心心念念惦記的那筆錢也連同棺槨一起送進了幽暗的墓室里。
蔣氏太師,追封國公。
“你還有何遺憾?”蓮華收回面前那面鏡子,小心翼翼的揣進乾坤袋里,隨后,沙啞富有質感的聲音在我耳畔發問,我的意識終于被拉扯回來。
吹樹葉的口哨聲時不時響起,我一把抓住那只蟋蟀,不耐煩的打斷了他們的歡送曲:“你們有完沒完?老是在這煽情。”
其實近日去看蔣天弄那個敗家子,他正坐在石凳上,憂心忡忡的樣子。
但在他臨終前,我卻聽見了那樣一個答案,他的大兒子一襲官服明艷動人,身后妻妾成群,卻漫不經心的問道,爹,你已擁有家財萬貫,還有什么遺憾?
蔣天弄知道家里不差這幾個錢子,懷念起年少為了幾個銅板辛苦學藝,被做工的老板罵的狗血淋頭的日子,雖不富足,但有滋有味,或許佛前還有一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毛頭小子吧。
他釋然一笑:“沒有什么了。”
還沒等兒子說完“逢年過節燒給你”這句話,蔣天弄便于眾人的簇擁中合上了雙眼。
浮名褪去,人世熙攘。
“藥爐,回去吧,你師父他老人家可想你了。”
我身軀一震,思緒像繃斷了弦的瑤琴全然放空,自我這個小蜘蛛精誕生,千百年來,已經許久無人喚過我這個名字了。
我答應了蓮華的要求,雖然又要回天庭過日日照看兵器庫里的武器的枯燥日子了,但遠離人世紛擾倒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反過來想,人間無拘無束,自由自在也讓人深陷眷戀。
而改去了一身臭毛病的蔣天弄,正舉頭遙望億萬星子,內心波瀾不止。
2021·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