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星語在辦公室百無聊賴地玩著桌上的裁信刀，手機突然響起，是自己的秘書小崔。小崔知道她去休年假，沒有急事不會打擾。宋星語接電話時有些不好的預感。

小崔電話那頭不知道說了什么，宋星語手里的裁信刀越按越用力，在木桌上留下一個深深的坑。

“行，我知道了。你盯著他，再有什么動作隨時和我匯報。”

掛斷電話，她抬頭看了一眼辦公室墻上的鐘，母親去醫院前說今早會來個醫生面試，是她老友的徒弟，醫術高明無可挑剔，讓她意思意思見一面。

但此刻離約定的面試時間已經過了二十分鐘，還沒見到個人影。宋星語本就心情不好，這人也算撞到槍口上了。

“什么情況？面試遲到這么久。雖說是走個過場的‘關系戶’，至少表面流程要做完吧？”

宋星語正準備打電話罵人，突然聽到樓下傳來喧嘩聲，往日寂靜的中心很少發出這樣的響動。她立馬跑下樓。

一下樓，宋星語就看到大廳里有一個人跪在移動病床不停給床上的病人做心肺復蘇。一下又一下，用力壓得骨骼咯吱咯吱響。

床上的病人是老李頭，他口吐白沫，兩眼翻白。女兒哭著跟在移動病床邊跑。

老李被推進房后，其他病房的人也站在門口憂心忡忡看著102病房。

宋星語趕緊跟了上去，拉住落在最后的胖姨詢問：“怎么回事？”

胖姨一五一十向宋星語說出剛和鄭教授爭吵的事。

剛剛就在他們吵得不可開交時，大廳里突然傳來呼救聲：“爸！爸！你怎么了！救命啊！醫生！胡醫生在嗎？”

胖姨馬上跑出去，只見老李躺在地上抽搐。她心慌意亂：“壞了。胡醫師辭職了，兼職的坐班醫生今天還沒來。”

而此時身邊的“義工”小哥沖了出去，于是就出現剛剛宋星語看到的那一幕。

宋星語雖然從小在這長大，但她特別怕死人。以前碰到這種情況都躲得遠遠的。現在母親不在，只得硬著頭皮上去處理。

她跟著進入102號病房，這才看清跪坐在老李身上的居然是之前在二院碰到的那個有病醫生！

老李頭在邵惟的搶救下，剛恢復了一點意識。

他半瞇著眼，手一直在推邵惟，卻因手腳無力只是在做無用功，根本無法推開邵惟。

還是胖姨有經驗，看出老李的意思，拉住邵惟的胳膊，“不要再按了。”

邵惟和老李女兒異口同聲地問：“為什么？”

“老李他不想你們繼續搶救……”胖姨指著老李。

邵惟這才停下手，看見老李點了點頭，對她的話表示贊同。

“但他現在情況還危急，耽擱一秒都要命，你別攔著我！”

醫生的本能驅使邵惟還想繼續搶救，宋星語一把將他從病床上掀下來。

“你少自以為是了！你不是我們院里的醫生，沒有資格替病人做決定。胖姨，你看著他！”

邵惟看到宋星語很是詫異。

“是你……”宋星語的長相不是見過即忘的，昨晚指著他鼻子要投訴的畫面還歷歷在目，但此刻邵惟沒工夫和她拉扯，“我們之間的恩怨之后再說，你不要耽誤我救治病人！”

宋星語沒理會他，將李老的女兒拉到一邊耐心解釋：“李小姐，李老入院的時候您記得他簽過一份臨終意愿登記吧？李老拒絕臨終前采取包括但不限于插管，電擊，注射，心臟復蘇等各種救助手段。我們臨終關懷中心的目的不是治療拯救而是維持病人的生活質量并協助病人安詳離世。所以必須尊重病人的意見。在他們拒絕搶救的時候，我們只能放手。這您能理解嗎？”

這些話宋星語從小一遍遍聽母親和家屬解釋，早就背得滾瓜爛熟，并不需要真的理解話中的含義，只要照本宣科知會到就行。

老李的女兒很掙扎，情感告訴她，她要不惜一切辦法留住她的父親！但理智告訴她，她必須尊重父親的選擇。她的內心天人交戰，表現出來卻十分木訥。

“我明白了。謝謝……”

老李女兒走到父親病床前握住他蒼老的手，最后確認一次：“爸。您真的不想讓醫生繼續搶救了嗎？”

老李點了點頭。

女兒的淚水一下子就涌了出來，“那您再堅持一會兒。我剛通知了家里人，小凱正從幼兒園趕過來呢。他早上上學前還吵著要跟我來這見您。”

提到那個可人的大胖孫子，老李嘴角不自覺扯出一絲微笑。“謝謝……”

老李女兒哭得更厲害了，“您謝我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

“謝謝你愿意讓我體面地走。剛剛那個醫生差點給我肋骨按斷……”老李恢復了點氣力，用開玩笑語氣指著邵惟。

女兒看見邵惟還站在一邊，有些不好意思，“人家是在搶救你。”

“我知道。也謝謝你，帥哥醫生。給我機會能和家人好好告個別。”

“可是你……”邵惟還想再勸，被宋星語一把拽了出去：“我們先出去。把時間留給家屬。”

他們剛一走出102，宋星語就被王錦華拉住，“老李怎么樣了？”

宋星語搖了搖頭。

王錦華眼眶一下就紅了，有種感同身受的痛苦，“也快輪到我了……”

她自顧自走進01病房，關上了門。那背影看得宋星語心里很不是滋味。

宋星語打起精神轉頭囑咐胖姨安排老李的身后事，“通知殯儀館的人過來。還有跟廚房說一聲，今天中午多做些飯菜，萬一家屬中午要留在中心用餐。”

“浴室要準備嗎？”胖姨問。

“什么浴室？”

“我們中心有一間單獨的浴室裝了浴缸，有水療功能。專門給不能動的病人使用。你母親在的時候，每個病人生前最后一次澡都由她和家屬在這里一起幫病人洗。她說想讓每個病人都干干凈凈地離開。”

宋星語沒有什么心理準備替一個瀕死的老人洗澡，但她不想破壞不留的傳統。

“你去準備吧。等他們告別完，我去問下家屬意見。”

邵惟拉住要離開的宋星語：“你就是宋院長？”

“你是……那個今天過來應聘的醫生？”宋星語笑了，“真沒想到，報應來得挺快啊。”

邵惟不理會她的諷刺，還執著于老李身上，“剛剛那個病人明明還可以搶救！我有信心能救得回來。為什么就準備后事了？”

“你知道李老是什么病嗎？”

“肺癌。我剛聽家屬說了。”

“對，還是末期。你有辦法治愈嗎？你今天把他救回來，他可以多活一天，一周還是一個月？”

邵惟不說話。癌癥病人的情況每日都在變化，誰也不能保證。

“別看老李每天樂呵呵的，心態很好。但他每天疼得至少要打兩針嗎啡滴注。我們每個病人入院時都要填一份臨終意愿聲明。李老的選擇是生命最后一刻千萬不要搶救他，不要插管，不要用抗生素，也不要上呼吸機。他希望走得安寧。你確定按斷他幾根肋骨，強留住他一段時間是正確的選擇？”

“如果什么都不能做，你們還聘請醫生做什么？”

“你要擺正自己的位置，在這里，醫生的職責就是以最少的醫療手段減輕病人的痛苦，讓生命有尊嚴地謝幕。我們中心名字叫‘不留’，你好好想想這個名字的意義。”

邵惟仿佛聽到什么好笑的笑話，將尊嚴信仰放在生命面前的人實在讓他無法理解，“我聽不懂。安詳，痛苦，有沒有尊嚴都是一時的感受，只有生與死是絕對的存在。醫生的職責是守護生命，我不明白你們在堅持守護的是什么？”

“不需要你懂。因為我認為你沒有資格勝任我們院里的醫生。好了，面試結束，你可以走了。”

“正好，我也不認為我能在這種混吃等死的地方待下去！”

兩人誰也不服誰，邵惟真的轉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