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灰衣男子不知何時站到了人群之間，他年紀差不多四五十歲，鬢邊已經有些花白。和這群學生格格不入，一看就不可能是王錦華的學生。

宋星語本來想問問是誰，手伸出去又縮了回來。因為王錦華剛好換好舞蹈服進來，目光在活動室掃了一圈，鎖定在灰衣男人身上，她臉上的笑容一下就燦爛起來。她的表情說明了一切。

有學生過去把活動室的燈關上，只留正中那束光。彬彬和她對視一眼，摁下了CD播放器。

音樂一起，穿著白色舞蹈服的王錦華從黑暗的邊緣滑進到正中的光束中，宛如一只鳥飛進了房間。她扮演的是一只百靈鳥，這只小鳥在光圈中緩步行走，時而側身微顫，時而急速旋轉，時而慢移輕挪，時而跳躍飛奔。

觀眾的目光隨著她的身影移動，應接不暇。她白色的裙子上繡著金線，在光線下泛著淡淡的光芒，像是她整個人在發光。

她的左手指尖捏成鳥嘴，微微顫動，保養得當的長指甲晶瑩閃耀。指尖那微弱的波動逐漸增強，模擬著百靈鳥進食，求偶，歌唱的姿態。伴隨著細碎的舞步，忽如流水般急速，忽如浮云般慢挪。直到最后一刻，所有動作緩緩定住，成為一只百靈鳥昂首歌唱的姿態。整個舞蹈出神入化，震撼人心。

直到幾秒后，大家才回過神來鼓掌，甚至有人眼里飽含淚水。

宋星語不懂舞蹈，但覺得王錦華的舞蹈配得上“藝術家”三個字。雖然因為年齡與病體，她的腳步不夠輕盈，姿態也不夠優美。但因為她在用生命在舞蹈，舞蹈里透出一種決絕的力量，讓人動容。

宋星語這時才看見，邵惟倚在門邊，淡淡看著屋內發生的一切。他或許感受不到激動或傷感，但一定也會記住這支舞蹈。

王錦華走到灰衣男子面前，仰頭看著他。“我跳得好嗎？”

男人點頭，深深凝望著她，眼波顫動，“還和以前一樣好。”

“騙人。和那時候哪能比，剛差點掉拍。”王錦華明明還在笑，下一秒卻轟然倒地，發出一聲驚響。

王錦華覺得好吵，周圍所有人的動作仿佛變成了慢動作。她好像看見邵醫生向她奔來，學生們都在尖叫，彬彬惶恐不安地跪在她身邊。而李頌--她的前夫臉色煞白，站在原地，被越來越多的人擠開。

王錦華因為乳腺癌出現肺轉移，導致呼吸困難。還好搶救及時，上了呼吸機，目前生命體征慢慢穩定下來。可這只是暫時的，即使吸上純氧也不能進到血里，不用幾天，她就會死于呼吸衰竭。

邵惟向彬彬解釋了目前的情況。少年的指甲狠狠掐進手掌里，即使從養母住進這里的第一天他就在做心理準備，但真的面對這天，還是難以接受。

李頌見彬彬難受的緊，拍了拍他肩膀，“放心。就算你媽媽走了，我也會代替她繼續供你念完大學。”

“少來假惺惺。當初你能狠心拋棄她，我這個毫無關系的養子更加不需要你管。我會自己勤工儉學交學費。”

“那你母親的后事……”

“她還沒死！”彬彬將心里所有火氣朝他發泄，然后轉頭跑出了病房。

李頌嘆了一口氣，看著病床上出氣多進氣少的王錦華。她還穿著那身舞蹈服，仿佛剛剛那支舞已經燃燒完她所有生命。

宋瑜出言勸說：“小孩不懂事，他一個人肯定辦不好王姨的喪事。到時候還請李先生顧念舊情，幫他們一把。”

“這是我該做的。是我欠了她。”李頌抓起王錦華的手在手心里摩挲，對方好似感受得到，手指顫動著握緊了他的小拇指。

“我們先出去吧。”宋瑜推著宋星語和邵惟走出101病房。

宋星語不解，“他看上去明明還很愛她，當初為什么要拋棄妻子遠走他鄉？”

“當年，你們王姨是市里舞蹈團的首席舞者，李頌是舞團的化妝師。他們因為對舞臺的熱愛而結合。但隨著時間推移，兩人出現分歧。李頌希望回歸生活，而錦華熱愛舞蹈，又肩負著整個舞團的生計。于公于私，她都停不下來。不管是作為舞者還是一個女人最好的時光就是那么十年。一過三十歲，李頌就開始催她回家生孩子，相夫教子。錦華不愿意，為了跳舞她必須保持最完美的身材，一絲贅肉都不能有，又怎么能背上那么大的負擔呢？他們為了這事天天吵，夜夜吵。到最后李頌說不生孩子就離婚，讓她和她的舞蹈過一輩子。”

“她就真的選擇和舞蹈過一輩子了？”

“嗯。錦華的驕傲和對舞蹈的熱愛不允許她低頭。她結婚后孑然一身，直到快四十歲的時候才收養現在的孩子。彬彬是她以前的學生，父母在車禍中喪生。她嘴里說是怕嫁不出去，要找人給她養老送終。實際上看中這孩子的舞蹈天賦，不忍心他被家里的變故耽誤。”

“那李頌呢？我看他好像也還是孤家寡人的樣子。”

宋瑜聳聳肩，表示自己不知情。“不管怎么樣，至少錦華已經做到不留遺憾。剩下的事就交給你們了，要讓她盡量舒服地離開……”

折騰一夜，宋瑜也有些累了。宋星語將她送回房間休息，邵惟回辦公室值班。

今天大年三十，只有邵惟一個人值夜班。華麒守在他辦公室里，一邊嗑瓜子一邊聊天。說是聊天，大部分時間也只有他一個人在說話。說到后面，實在無話可說了，他就開始騷擾邵惟。一會朝他扔個紙團，一會給他拔根頭發，不停搗蛋，就是不讓他好好工作。

邵惟忍無可忍，抬頭用鋼筆指著他，“你要實在無聊就回去睡覺。不用陪著我。”

“誰說我在陪著你，我是找你陪我。今天躺了一整天，現在睡不著。你陪我說說話吧！”

“說什么？”沒想到邵惟真的放下筆。華麒反而一時想不到說什么。

“要不說說你的病吧。那個……情感缺失癥？我以前從來沒聽過這種病。比如說，我現在打你一耳光，你會生氣嗎？”

邵惟鎮定地看著他，“不會，但我會還回去。”

“……那你也不傻啊。”

“我小時候做過智商測試是140。”

“那你知不知道宋星語喜歡……”華麒話未說完，突然感受到后腦勺一痛，“啊！”

宋星語一個大巴掌蓋在他頭上，咬著后槽牙陰惻惻地說，“你再亂說一句，信不信你今晚不能活著走出不留。”

華麒還想反駁兩句，有人敲響辦公室的門。

他們回頭看見是張郁蓮怯怯地站在門外。“邵醫生，老鄭好像有點不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