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依戀的眼睛在人潮的隱沒中久久不肯離去。

那是龍姓老人在偷偷目送她親手撫養長大的丫頭決絕的離開。

老人和陽秋婷毫無血緣關系，只因她的一個親戚和陽家有一點沾親帶故，所以從關系上算作是遠親，在輩分上陽秋婷就喊她祖祖。

她的丈夫早在上個世紀60年代就因病離世，留下一個嗷嗷待哺的兒子，隨她姓，名叫龍強。

眼盼著兒子長大，能有點出息。龍強卻養成了和一幫混混在街上賭錢的惡習，時常有因為找不到他而找上門問老人要錢的賭棍。

自從龍強肇事逃逸后，那些上門討債的人也奇跡般地消失，隨之不見蹤影的還有陽秋婷的父親陽明。

作為肇事一方，她默默接受了陽秋婷的外婆迫于金錢以及親情的壓力推給她的所有責任。

那時，老人為兒子的作孽愧疚難安，在村里也被人罵得抬不起頭來，什么樣的臟話、狠話她都聽過，曾幾度產生了立刻去死的念頭。

自從接手了陽秋婷之后，肩負了責任和義務的她突然性情大變，心也就硬朗了起來。

有人向她扔石頭，她就惡狠狠地扔回去，突然的反擊讓經常欺負她的人不敢再有下一次。

自從把一個追著她罵的小孩打得哭爹喊娘后，全村的小孩見著她就躲，從此，村里人都罵她“老不死的”。

別人怎么叫，她不在乎，她就是“老不死”，她覺得這個綽號是個吉名——到老都不死、長壽。

她將活下去的勇氣都寄托在了撫養小秋婷的責任上，不要說去死，連生病她都不再敢想，遇到些感冒、咳嗽之類的小毛病，總是抗一抗就過去了。

最初，她以為自己掏心掏肺的付出只是在贖罪，直到陽秋婷反復高燒那次，她才明白她與這個毫無關系的丫頭已經建立起超過血緣的親情關系。

她怕丫頭一閉眼就不再醒來，小心翼翼地守在身邊，幾天幾夜也沒敢合眼。當病退，從醫院回來，她就跪在神龕前叩拜，感謝祖宗、感謝老天爺。

陽秋婷的到來，讓她不再寂寞，也不再有輕生的念頭。她將這一切稱之為福氣，更是加倍地對陽秋婷百般的好，如果可以，她連生命都可以給她。

她覺得最大的萬幸之一就是自己從來沒什么大病，萬幸之二是陽秋婷懂事乖巧，還把她當作最親的人孝順。

她把國家補貼的獨子補助一分一分地存起來，想著以后給陽秋婷上學用。

就在陽秋婷為上高中的事愁眉不展的那天，老人也奔走在大隊、鄉上。

累了一天，終于就差一張關系證明，雖然很難，但她相信總有解決的辦法。

那天的雨，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的黑暗仿佛要吞噬掉整個陽關村，明目張膽地昭示著一個悲傷的結局。

老人的心一整天都沒有踏實過。

那天，為了陽秋婷上高中的事，她和領導大吵了一架，摸著夜路，很晚才回到家。

世事總是難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沒想到突然闖進來一只黑貓，將祖孫多年小心維持的關系打破，從此成為陌路人。

決裂的關系，讓老人沒有臉再待在陽家破敗的老屋，她只能徒步回到自己長年失修更加破敗的危房。

盡管如此，她的心依然牽掛著陽秋婷，暗地里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

當陽秋婷收拾好一切離開老屋后，老人又回到了空蕩蕩的屋里，將一片狼藉打掃得干干凈凈。

當她發現陽秋婷將戶口本落下后，便料到她還會再回來，所以將那張只有自己知道藏在哪里的照片連同那本舊書和戶口本放在了桌子上。

她蜷縮在柴屋里，等待著丫頭回來。

當看到她帶著一個陌生男孩回家時，心中莫名地擔憂。

當看到丫頭傷心地摟著男孩時，她差點就要沖出去，只因為擔心小丫頭小小年紀就犯了不該犯的錯。

可是，與以往不同的關系阻止了她的沖動，她一整夜躲在柴堆里，警惕地觀察著一切，不敢發出一點響動。

陽秋婷和王林離開后，老人一直保持著不被發覺的距離，緊緊跟隨其后，直到目送她上了火車。

現在，已然了無牽掛。

對于那個不孝的兒子，她早就沒有了期盼，這個世界似乎也沒了需要她的理由。

毫無意義的存在，促使她再次想到了死亡，也許只有去到另一個世界，她才可以忘記今生的悲涼和孤苦。

老人心中自有一桿秤，今生今世，無論她做什么都償還不了一條鮮活的生命。

現在，趁著夜黑風高，她要去到另一個世界繼續贖罪。

摸著黑，走在鄉間的小路上，秋風拂動著過膝的草葉將雨水全都擦在了老人的褲腿上，厚重的稀泥沉甸甸地裹在鞋底，她卻覺得身子輕飄飄的。

堅強如她，淚水卻縱橫了大大小小的每一條皺紋。

在雜草叢生之中橫沖莽撞，喋喋念叨：“天老爺來收我了，老骨頭沒用了，老不死該死了......”

鬼使神差地來到小河邊，那漣漪陣陣的水面泛著的粼粼波光，仿佛勾人魂魄般使人致幻，孑孓一生的老人緩緩邁出步子，嘴里不停地念叨著什么，一步一步走向河流的中心。

老人常說河里困著水鬼，見到人來就會拖人下水，有了替死鬼，水鬼就可以投胎轉世了。

她想做這個替死鬼，在生時做最后一件好事，多少會讓自己的良心得到點慰藉。

微波蕩漾的水面漂浮起點點水暈，一步一步地引誘著她走向水的深處，此刻腦海里充斥著的全是她的丫頭笑臉盈盈的樣子，她想，死了好，死了還可以在天上看著心愛的丫頭，保佑她一生平安。

冰冷的河水很快就淹沒了頭頂，她再也沒有浮出水面。

后來，在很遠很遠的一個地方，她的遺體被人發現。

得知了老人死訊的村里人，有的人說這是報應，老不死的終于死了，一片歡呼。有的人生出憐憫，說她可憐，沒兒沒女，還給別人養娃，到頭來連個送終的人都沒有。

但是，對于老人來說，她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