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德隆和艾莉森太太離開之后，車夫加利亞表現的更加拘束了。

如果之前他是緊張的不知道自己該坐在哪里，現在他恨不得地板上有個縫能讓他憑空消失。

“放輕松點，加利亞先生。”維恩不得不出言安慰，讓這個看起來快要緊張的昏過去的可憐人感覺好一些。

“沒、沒事，領主大人。”加利亞結結巴巴地說道，“我頭一次被您這樣的大人物接見，有點喘不過氣來。”

看他蒼白的臉色，若是維恩繼續嘉獎他，恐怕他真的有暈厥的風險。

“拜托，加利亞先生，這里沒有別人。”

維恩卻沒有繼續安慰加利亞，車夫抬起頭偷瞄維恩的時候，看到的是對方那雙深邃的黑色眼睛，好像要洞穿他的內心。

“如果練武練到您這個水平，還得不到大人物的接見，那只能說您之前侍奉過的長官目光短淺。”

維恩不容質疑地說道，“您不像是普通人，或許這能瞞得過菲爾茨那樣的文官，但我是個吟游詩人，也需要苦練劍術。”

“您左手的無名指下，以及大拇指指腹的位置都有厚實的老繭，右手的三根長指靠近手掌的地方也是一樣，這說明您至少在長槍和雙手劍上有極高的造詣。”

“我今天既不是為了向您求證，也不是追索您的責任，只是想聽您聊聊您的故事。”

維恩雙手交叉在胸前，身體放松地向后靠住椅背，“想必，和您的演技相配的，一定是段曲折的經歷。”

“聽了故事之后呢？”

維恩說出他判斷的理由時，加利亞就一直安靜地在旁邊聽著，并沒有插話，但維恩明顯能感覺到，這個車夫的氣勢完全不同了。

就好像堅硬的鐵塊被放在鍛爐里，然后再被拿出來鍛打了一番一樣，加利亞的氣息從先前的畏縮局促，逐漸變得火熱而舒展。

明明他只是坐在角落，維恩卻感覺好像整個書房內的空間都被他占據了。

“聽了故事之后呢？”加利亞又重復了一遍，“您會對一個無法判斷真假的故事產生興趣嗎？還是說，這個故事會影響您對我的評判？”

“一個故事有趣與否不在于它是真是假。”

維恩搖了搖頭，并沒有被加利亞的氣息壓倒，“或者說，正是因為無法確定真假，才會有精彩的故事。”

加利亞盯著維恩，而維恩也盯著加利亞，兩人的目光交匯，在空中幾乎能碰撞出火花來。

“……有趣，您是我見過最有趣的一位大人物。”

加利亞慢慢地點了點頭，像是劊子手慢慢收緊絞索，“在我曾經的家鄉，有這樣的說法，‘最木訥的老實人和吟游詩人之間的距離也只有一壺好酒’。”

“這個好辦。”維恩毫不猶豫地站起身來，拉開墻上的酒柜，隨手抽出一個精致的玻璃瓶來，“祝你健康，朋友。”

“沒什么味道，不過也湊合吧。”加利亞接過酒杯，一口喝了個干凈，意猶未盡地抹了抹嘴角。

“在很多年前，塞尼斯特和赫雷斯特還是一個國家，小半個流離之地上都飄揚著塞寧王族的郁金香旗幟。”

“可是后來，帝國北方的省份陸陸續續宣布了獨立，并結成了盟邦。”

“那時的列王奉行著一個教條：疲憊的百姓將無力反抗王族，所以就對他們課以重稅。”

“三十多年前，北方的土地對帝國的稅收貢獻超過了南方，而南方的人口是北方的四倍。領主大人，您應該能想象到北方被盤剝成了什么樣子。”

維恩輕輕點了點頭，并沒有多做評價。分裂的內戰他并沒有參與過，或許老爹經歷過這一切。

“終于，一個北方的平民領袖說服了一支當地的民兵，趕走了塞寧王族的稅務官，讓他們的尸骨腐爛在了迷霧里。”

老加利亞安靜地敘說著，好像在說一個和自己毫無關系的故事。

“而北方的貴族，早就對這政策不滿，他們敷衍了使者，私下里卻把武器買給自己的領民，支持他們對抗帝國。”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整整五年，帝國奢靡的開支一點沒減，而北方的稅收卻萎縮到了原來的五分之一。”

“帝國告訴已經習慣了低稅的南方人：‘北方人的叛亂加重了你們的稅款’，這把他們心里對北方人最后的一點同胞之情泯滅掉了。”

“然后……內戰就爆發了？”

維恩的嗓子有點干澀，盡管這是已經過去的故事，但當事人的轉述總是有獨特的感染力，能跨過時空把血與火的紛爭帶到別人的面前。

“沒錯，大人。”加利亞沉重地說道，“秋天麥子成熟的時候，先王集結了一支五千人的軍隊，在慈悲河畔會和了等待多時的兩千名皇家獵人，向北方開拔。”

“一路上，大批對北方不滿的平民、土匪加入了先王的隊伍，跨過界山的時候，這支部隊甚至超過了一萬人。”

“先王曾經對北方的領主們發出過措辭嚴厲的通牒：‘如果你們不能恢復以往的秩序，我就帶上一萬名士兵來幫你們恢復’，他的確說到做到。”

說道這里，加利亞舔了舔嘴唇，向維恩伸出了手，那意思不言自明。

維恩給他倒上了酒，安靜地靠在躺椅里，一言不發，因為他知道，接下來的故事是每個塞尼斯特人心中的夢魘。

加利亞又灌下了一大口酒，眼睛已經被酒精的力量弄得有些發紅了，他使勁揉了揉，繼續說道：

“北方的領主們不得不做出了艱難的選擇：他們集結了五千多的農民，從山坡上沖擊山腳下的南軍陣列。”

“這甚至根本算不上一場戰爭：這些沒有經受過任何戰爭訓練的農民的沖鋒徒有狂熱而毫無章法，塞寧王族的大劍士和皇家獵手組成的方陣紋絲不動，像是被海浪拍擊的礁石。”

“緊接著，皇家獵手們射出了漫天的弩箭，在空中形成了一個黑壓壓的半月形，從未見過這陣仗的農夫們開始潰散，南方的騎士在盾牌后面大聲譏笑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