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青源被喧鬧聲吵醒。

他揉了揉惺忪睡眼，推開房門，向外看去。

門外的大道通向最近的西市一條街，周邊一片燈火通明。

叮叮咚咚……

遠(yuǎn)遠(yuǎn)就能聽見敲鑼打鼓聲。

西市口長街上，充斥著喧鬧的人群，像是在慶賀什么。

其中能看到經(jīng)典的火流戲，舞獅，變戲法……這算燈會？廟會？還是社火？

“……大晚上的，怎么熱鬧起來了？”

“總不會是背著我開銀趴。”

青源稀里糊涂地走出來，步入熟悉的市街。

兩只木人偶也搖搖晃晃地跟在他身后。

嗡嗡……

一入小鎮(zhèn)，仿佛穿過了一層無形透明的薄膜。

伴隨一陣耳鳴聲，眼前的世界，顏色驟然鮮亮起來。

嘁嘚隆咚嗆咚嗆！

嘁嘚隆咚嗆咚嗆！

鑼鼓聲聲震耳，節(jié)日氣氛愈發(fā)濃烈。

市街四處張燈結(jié)彩，掛紅帶綠；人群熙熙攘攘，歡聲笑語……某家酒樓門前更有土煙花擺在門前，一群人圍著觀看，好不熱鬧。

這還是熟悉中，那個物資貧瘠的邊陲小鎮(zhèn)嗎？

青源一時只覺得有點(diǎn)迷迷糊糊的。

他穿行在人群中，聽著嘈雜的人聲，卻總覺得有種疏離感。

街道角落，幾個孩童拿著紙風(fēng)車四處跑動，口中還念著兒歌——

“三月三，掃房梁，風(fēng)調(diào)雨順莊稼強(qiáng)?！?/p>

“三月三，扎小雞，啄的蝎子沒了鏑?！?/p>

對了，今天確實(shí)是個節(jié)日來著。

青源迷蒙中有所明白。

三月三，名曰“上巳”，本是個祓禊除疫的節(jié)日。

蓋因春季之末，陰氣初升，蛇蟲毒物大量增殖，體弱之人也易染風(fēng)寒邪祟。

因此每到這一天，百姓要將竹篾織成小雞狀，擺放在自家門口，以期許這竹雞能“啄食蟲豸，驅(qū)除毒害”，更有下河沐浴，洗去病災(zāi)的傳統(tǒng)。

只不過，江梨鎮(zhèn)附近缺少水源。

最近的地下河流位于峽谷深淵之下……百姓對其避之不及，更不可能去洗浴。

因此，這習(xí)俗如今只保留了一半。

“想來，今晚大家都是冒著雨出來過節(jié)？”

“可那些又是什么？”

青源才走沒幾步，就見了一幕奇景——

街中酒樓門前的一片空地里，有一群人正拿著碗，或是雙手，接取天上的雨水，送入口中。

其中有半數(shù)的百姓都跪俯在地，三叩九拜，仿佛是求神拜佛。

那姿態(tài)虔誠，態(tài)度卑微。

“都在喝雨水？節(jié)日風(fēng)俗嗎？”

“想要無根之水的話，咱這還有點(diǎn)童子尿呢?！?/p>

心里才升起一絲這樣的念頭，青源就聽那些人口中念念有詞……

“天降甘露，蒼天庇佑?！?/p>

“保佑我兒鄉(xiāng)試高中……”

天降甘露？是說這雨水嗎？

青源這才抬頭望天，只見小雨綿綿未停。

他也起了好奇心，便從天上接了幾滴雨水，用舌尖舔了一丟丟。

還真是甜的？

不，甜中帶腥，如同腌制過度的果脯一般，甜得人心發(fā)慌……有點(diǎn)怪。

果真是天降甘露。

“也確實(shí)能算是吉兆，難怪一個個都突然這么虔誠，心情都好起來了。”

青源淡淡地想著，便順著小巷一路穿行。

期間又遇不少行人在嬉戲打鬧，難免擁擠之中肩腰碰撞，氣氛熱烈。

不論孩童或成人，都互相追逐打鬧，態(tài)度親昵，其樂融融。

就連平日里，幾個街頭要飯的乞丐，如今也趴在地上，對著飯盆里的食物大快朵頤。那吃相仿佛餓狗吃X，沒有絲毫的體面。

那吃的是誰家舍的剩飯？

不，瞧他們吃得滿臉汁水的模樣，想來還是肉食。

也不知是誰施舍的，真是大方。

“是不是有點(diǎn)……不對？”

青源這一路走著，總覺得哪里不對頭，卻又說不清。

周遭的一切就像前世的大喇叭里，各種晚會節(jié)目小品里，所宣傳的“正向”鏡頭一樣，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父慈子孝，闔家歡樂……

矛盾皆不存在，污點(diǎn)皆被遮掩。

若是換做許多老年人來看，如此一片大好和諧的景色，實(shí)在太棒，想必會沉溺其中。

可對青源這種叛逆青年，見此情此景，只覺得愈發(fā)違和，不真實(shí)。

而且這一路上，不知是雨水還是什么的緣故，空氣中總飄飛著一股鐵腥而甜膩的氣味……

這讓青源想起了曾吃過的某個民間偏方。新鮮的鴿子血里摻上紅糖水，據(jù)說直接喝下去，就能大補(bǔ)元?dú)狻?/p>

對，就是那種味道

血腥中……帶著甜的味道。

想著想著，他走到市街一處拐角，就聽得身后一陣嬉鬧聲——

“嘿！走著走著！”

“三月三，甘露成雨，大吉大利！今晚有東家請客吃肉，見者有份?！?/p>

“晚了趕不上趟了……”

回頭一看，原來是幾個市井平民聚集成隊(duì)，正順著街道向前走。

其中為首的是個膀大腰圓，穿著臟兮兮圍裙的胖子。青源認(rèn)得他，是西市賣肉的屠子，過去也打過照面。

“走著，都跟我來！”

胖子興高采烈地說著，不由分說，便拽著好幾人一起。

周圍的人也都糊涂地跟著走，神態(tài)迷茫而亢奮。

“跟上去看看吧……？”

不知怎的，青源腦子里冒出了這般念頭。

興許是半夜起床的緣故，人總是有些困頓，不想做事。

跟隨在人流后，他穿過市街，便見到小巷盡頭處，有一家貴人府邸。

朱紅的大門正敞開著，里面不斷傳來陣陣歡呼雀躍聲，還有一股誘人的肉香……

“諸位，喝酒吃肉！”

胖子說罷，自己便帶頭走入。

青源稍有遲疑，還是跟了上去。

進(jìn)門一瞧，只見大院子中心的空地里，不少人圍坐一團(tuán)。

院子中心處，一堆柴火燃得正旺。

火中的烤架上，串著一只被斬了四肢的肥牛。

牛肉正烤得噼噼啪啪滴著油……兩肋和幾段脊柱都已被剃得干凈，那白森森的模樣還沾著紅，看著有點(diǎn)駭人。

哈哈哈……嘿嘿……

府邸大院內(nèi)，一群人席地而食，無不面帶笑顏，各自手里握著一份肉，大口吃著。

而院子四周，又有宰殺好的其它牲畜，在地上胡亂擺放著……而不少人就那么趴在地上啃食，吃相極為難看。

芬芳的肉香，鐵銹的腥氣，混雜在一起，一時沖得青源鼻子發(fā)癢……

“原來是剛宰了豬牛羊，所以有腥氣？”

青源仿佛找到了答案，卻又覺得沒那么簡單。

“小哥，來一塊？”

正蹲著吃肉的胖子向他遞來一塊里脊肉，可青源只是搖頭婉拒。

看著那塊半熟未熟的牛肉……他只覺得眼睛有些酸痛，似乎是被烤肉的火氣熏的，便下意識伸手去揉。

“各位，按大齊國律法，嚴(yán)禁私自屠宰耕牛，也不得無故食用牛肉……”

看著那些吃肉的人，青源好言相勸。

盡管邊陲小鎮(zhèn)天高皇帝遠(yuǎn)，可很多事就算私底下做得，也不能做得這樣大張旗鼓。

“說這些做甚，小哥。”

“就是就是?！?/p>

“今日天有異象，百無禁忌……”

“嘿嘿嘿……”

圍成一圈的人們不管不顧，又彼此傳遞著碗筷。

有人在分食牛肉，有人大碗喝酒，有的就趴在地上生食吞咽……還有的，仍在拿碗接天上的雨水喝。

與其說享受，不如說更像某種放縱。

哈哈哈……嘿嘿嘿……

眾人癡笑癲狂，聲音回蕩，如鑼鼓齊鳴，讓整個天地都隨之震顫搖晃，如墜修羅地獄。

看著魔怔一般的眾人，青源揉著雙眼，只覺一陣頭暈?zāi)垦！?/p>

啪轟！

正巧此時，一道天雷閃過。

青源揉了揉眼，只覺得眼前一花！

美好的景致頃刻間破碎，仿佛被雷聲轟碎。

剎那間，一切都變了——

原本張燈結(jié)彩的小鎮(zhèn)，突然一片死寂……院門外，街道上歡聲笑語的人群通通不見，變成滿地殘尸；追逐打鬧的人群，化作飛檐走壁的惡鬼，在房瓦上追逐尖笑。

院子里圍坐一圈，彼此傳遞酒肉的食客們，也驟然一變，化作青面獠牙的惡鬼模樣；

而那火上烤著的半只牛骨架，分明是……！

好一副地獄繪卷。

“……”

此刻，仿佛注意到了青源的醒悟，那些入魔的食客們行動一滯，紛紛停下手中動作……

他們齊齊站起身，面無表情地望向青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