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2月7日星期一天氣：大雪

朦朦朧朧中，有人推門而入，說好冷呀，有沒有地方睡呀，我睜眼一看，屋里還是黑的，也不知來者是誰。我趕緊爬起來，邊穿上大大的羽絨服邊說你睡這兒吧，這里暖和。那人說外面下大雪了，我借著門外透進來的燈光一看，是我表姐家的人，平時來往很少，一時想不起來咋稱呼，就說“您趕緊睡會暖和下吧”，然后我就快步走了。

門外，天剛蒙蒙亮，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棉絮團樣的雪花還在飄飄灑灑地從天而降。院子里的燈光照著近處的池塘，水面亮晶晶的，像是一面大鏡子。從家里往祖屋的水泥路上也滿是積雪，中間被幾個人踩過了，走在上面有點滑，我趕緊走旁邊無人踩過的地方，一腳下去，松松軟軟滋滋響，陷進去足足半尺多深，好一場罕見的大雪，我記憶中還是二零零八年年底在老家見過這樣的大雪的，一晃十幾年過去了。拐了個彎，耳邊傳來的奏樂聲越來越大，燈光也漸漸變得更亮了。我站在祖屋門外，看著漫天飛舞的大雪，聽著屋內傳來的哀樂，感覺這一切像是夢境一般，既熟悉又陌生，既臨近又遙遠，不知周圍的一切是真是假，也不知自己是在夢里夢外。

跨過門檻進入祖屋，一股暖氣籠罩全身。屋子里，還有好多人在，大家開始中場休息，一會兒就要封棺了。根據風水先生看下的時辰，今天早上七點二十出殯，十一點二十落葬。出殯前三十分鐘開始封棺儀式，根據習俗，爸爸和我們兄妹幾個還有我們的孩子們，每個人需將自己的一件舊上衣在懷里捂暖，然后放進媽媽的棺材里，作為陪伴。我帶著孩子爬到凳子上，最后看了一眼媽媽的容顏，媽媽臉上皺紋很少，非常安詳，就像熟睡一般，一想到以后再也見不著媽媽了，心中一股悲痛如巨浪來襲，瞬間將我淹沒。滿大堂的哭聲，有多少不舍就有多少淚水；有多少愧疚就有多少哀痛。封棺之后，我們圍著棺材哭，看到封棺用的石灰泥漿沾了一點在棺材上面，便用手抹去，就像幫助媽媽擦去衣服上不小心沾上的塵土。姐姐們邊哭邊訴說著自己對媽媽的心疼、思念和愧疚，把嗓子都哭啞了，我也哭出了一身大汗，親人們移過來長板凳，讓我們坐著，勸我們說媽媽是享福去了，不必太過悲傷，但這如長河般的悲傷啊，怎么能夠輕易止得住呢。

時辰一到，殤夫們抬著棺材啟程了，其余的人趕緊將三張八仙桌移了出來，擺放在祖屋外面的大院子里，棺材依然放在那三張八仙桌上，靈位香燭都一起移出來了，置于最前面的桌上。由于大雪紛飛，又用幾塊大紙板搭在棺材蓋上，以遮蔽風雪。安置妥當，留三姐在旁邊舉著傘陪伴媽媽，其余人都去吃早飯了。我趕緊去找了茶盤，給媽媽端來祭奠的茶飯擺在桌上（按照我們那里的習俗，人去世到滿五七，即一個月之內，每日都需要敬茶飯，我們俗稱“叫飯”）。飯畢，開始最后的告別儀式，棺材前面的雪鏟開了，鋪了一大疊紙板，一陣令人緊張的的鑼聲急促地響起來，有人拿著一壺水（也可能是酒）在旁邊開始點灑，在現場的每個人，無論輩分大小都依次來跪拜，行三跪九拜大禮，以示生人對死者的尊重。跪拜完畢，所有奏樂停止，開始宣痛文了（即寫著媽媽一生的或勇敢或光輝或苦難或奉獻的種種事跡的，表達尊敬和思念的祭母文。文章的所有事跡都是真實的，有些是爸爸寫出來的，有些是我和姐姐們回憶起的，最后由三姐和我執筆而成，讀來令人感動淚下），所有的人都在下面跪著（由于有雪，地上濕，大家都是蹲著的）聆聽，聽到感人之處暗自灑淚。

接下來，就是最后也是最困難的一步了，將棺材用人力運送到山上去，實行土葬，我們這里俗稱“上山”。由于下了一夜大雪，路上坑洼之處看不見，而且可能會打滑，特別是上山的路，對于負重的殤夫們來說更是充滿了危險。動身之前，殤夫們（一共是十個殤夫）用長長的毛巾系在腰上，防止閃了腰；鞋子上綁了兩道草繩，防止打滑；又找來一根長長的粗大的麻繩，準備在山腳下時綁在棺材上，其余的人可以先上山去，站在墓地那里幫忙拉繩。一切準備就緒，就出發了。

這時，雪花還在飛舞，但是小了許多。大地白茫茫的一片，田間，山野，真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獨有我們一只送葬的隊伍，在山野間徐行。約半小時后，終于到了山腳下，殤夫們停下休息。上山的路本是沒有路的，只是提前幾天挖掉了灌木與雜草，留出一條不到一米寬的小山路。山路兩邊的竹子、灌木叢以及一些小樹，由于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全都向山路這邊鞠著躬，像是兩排衛士在行禮迎接國王一樣，莊嚴和肅穆。在場的風水先生說：“我活了七十多歲，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大雪天出殯的，這是天地在為她老人家戴孝呢，你們家以后定是要出貴人了。”出不出貴人不知道，先克服眼下這個困難吧，把棺材安全運上去。大麻繩的一端牢牢地綁住了棺材，兩個身強力壯的年輕男士拿著另一端先爬上山腰（墓地就在山腰處）去，其余男士們順著繩索都上去了，大家喊著口號“一二拉，一二拉”，配合山腳抬棺的殤夫們將棺材一步步地，安全地運上去了。上到墓地，大家都松了一口氣。墓室早已經做好了，兩年前爸爸和姑父親手做的，留了個拱形門，將棺材推進去，然后用水泥和磚塊封門就可以了。一切弄好之后，風水先生又一邊燒紙錢一邊給念了一段祭文，俗稱“開祭”，然后整個葬禮儀式就結束了。孩子們很高興，在墓地旁邊玩起雪來，堆了幾個小雪人，打了一場雪仗。我想媽媽如果在天有靈，看著她的孫兒們在身邊嬉戲玩耍，應該是最開心的了。

五歲的外甥女對流淚的二姐說過一句話：“媽媽，外婆其實沒有去世，她只是搬家了。”二姐問“那外婆搬到哪里了呢？”小小的她回答“搬到我心里了。”二姐聽了，瞬間覺得心里暖暖的。

在我的心里，我也相信媽媽是搬家了，只是搬去了另一個世界。在那里，有她的爸爸媽媽、姐姐妹妹在迎接她，然后和她朝夕相處，其樂融融。而那里，我們終將也會去。到那個時候，我和媽媽相見，與我出生時我們的第一次相見有點不一樣，第一次相見時我在哭你在笑；第二次相見，我們肯定都是笑著的。再見了，我親愛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