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駒過隙,晨昏輪轉;春去秋來,青絲染霜。
易羽薰垂眸望著斷琴,指節泛白地撫過琴弦斷裂處,木身裂痕如蛛網般蔓延。她取過素色布料,動作輕緩卻帶著決絕,像是在為亡者覆上殮衾。褶皺順著斷琴棱角起伏堆疊,最后一縷琴身隱入布料陰影時,她指尖微微顫抖,仿佛封印了一段永不復返的時光。
易羽薰將蒙著斷琴的布料掖好邊角,窗外忽然傳來細碎的歡笑聲。她抬眼望去,陽光斜斜切進教室,幾個同學正圍在講臺邊,簇擁著新來的音樂老師。那人抱著嶄新的琴譜,眼角眉梢都是親和的笑意,粉筆灰簌簌落在藍裙上,如同春日里紛飛的楊絮。教室里蒸騰的熱鬧與角落蒙塵的斷琴形成鮮明對比,易羽薰垂下手,布料邊緣的流蘇輕輕搖晃,像一聲無人聽見的嘆息。
走廊里的預備鈴撕開課間喧鬧時,余弦踮著腳扒著教室后排的課表,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語文-魏清晏”幾個字。樓町肆斜倚在她身側,運動鞋尖有一下沒一下踢著墻根:“這魏清晏名字倒秀氣,不會是個老學究吧?”話音未落,教室前門突然被推開,淺灰色風衣掠過門框,魏清晏單手插兜緩步而入,腕間銀表在晨光下泛著冷光。他將課本往講臺隨意一放,眉眼微挑掃過竊竊私語的學生,尾音帶著三分漫不經心:“語文課代表?”
“這聲音聽著就不好惹!”黎卿卿抱著課本湊到應恣睢桌邊,馬尾辮隨著動作歡快地晃蕩,杏眼亮晶晶的,“你說他會不會像隔壁班老岳一樣,天天抱著計算器算作業量?”她口中的老岳,正是數學老師岳珩理。應恣睢轉著鋼筆抬眸,鏡片后的目光沉靜,剛要開口,后排的張順突然輕笑出聲,指節叩了叩黎卿卿的課桌:“比起作業量,你們不如猜猜,物理老師聞昭闕會不會把實驗室的器材全搬進教室?聽說他上回徒手拆過老式發電機。”
話音未落,教室后排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嘆。“化學老師張銳才可怕吧?”有男生壓低聲音,“我哥說他的實驗課,試管炸了半間教室!”黎卿卿嚇得縮了縮脖子,轉頭撞進應恣睢似笑非笑的眼神:“與其操心炸試管,不如先想想誰當語文課代表——畢竟,”他意味深長地瞥向講臺,魏清晏正慢條斯理翻著教案,袖口滑落露出半截冷白腕骨,“這位魏老師,可不像是會等人自薦的類型。”
張順倚著窗臺輕笑,晨光為他的側臉鍍上金邊:“要我說,不如抓鬮?省得有人毛遂自薦還落選,哭鼻子。”他話音剛落,黎卿卿立刻炸毛,抓起課本作勢要打,卻被突然響起的上課鈴截斷了打鬧。應恣睢合上筆蓋,望著講臺上神色淡然的魏清晏,若有所思地摩挲著下巴——這場與新老師們的“過招”,恐怕比想象中更有趣。
就在眾人七嘴八舌議論時,靠窗的易羽薰始終垂眸摩挲著斷琴的蒙布,蒼白指尖在布料褶皺間輕輕游走,恍若未聞周遭喧鬧。她的安靜在躁動的教室里格格不入,卻莫名吸引了魏清晏的目光——當那雙沉靜的眸子掃過她案頭翻舊的《古文觀止》,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味。
后排突然響起椅子挪動的聲響,顏子川單手撐桌起身,白襯衫袖口滑落露出腕間銀色手表。他倚著課桌的姿態慵懶隨性,唇角卻掛著勢在必得的笑意:“老師,需要幫忙整理課堂筆記嗎?”聲音清朗,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張揚。此言一出,黎卿卿瞪圓了眼睛,應恣睢推了推眼鏡若有所思,而張順倚在窗邊的笑容更盛,像是早已料到這場“角逐”會有黑馬殺出。
魏清晏指尖叩了叩講臺,墨色鋼筆在教案上劃出流暢的弧線:“兩位,下課后留步。”他視線在易羽薰與顏子川之間流轉,語氣漫不經心,卻暗藏審視,“課代表的事,我們慢慢聊。”教室里瞬間響起窸窸窣的議論,而被點到名的兩人,一個依然安靜如素色水墨畫,一個笑意張揚似熱烈艷陽,在晨光中形成奇妙的對峙。
胡舜嘉轉著筆的指尖突然收緊,草稿紙上暈開一團凌亂的墨點。聽到易羽薰和顏子川的名字被點起,她睫毛輕顫,咬著下唇將橡皮在桌面碾出細碎的白屑。前排顏子川起身時發梢掃過她的書本,她猛地將書往內側拽了拽,動作大得讓鄰座側目。余光里易羽薰垂眸走向講臺的模樣安靜又溫柔,她別過頭盯著窗外,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卻又在旁人看過來時,漫不經心地哼起歌,只是調子都走了音。
胡舜嘉抓起水杯猛灌一口,涼水澆不滅心口的躁意。她扯過課本擋住半張臉,卻仍忍不住透過書縫偷瞄——易羽薰垂眸聽魏清晏說話,發尾掃過泛紅的耳尖;顏子川單手插兜倚著講臺,笑得肆意張揚。書頁被她捏得發皺,直到上課鈴再次響起,兩人才分開落座。胡舜嘉迅速低頭做題,筆尖卻狠狠劃破紙面。不出所料的,兩人確實合作,一起成為了魏清晏的課代表。
第二節化學課鈴響,張銳抱著試管架大步跨進教室,白大褂下擺帶起風。他往講臺重重一放器材,金屬碰撞聲驚得眾人抬頭,“今天測酸堿中和,兩兩一組。“胡舜嘉盯著易羽薰和顏子川自然湊成搭檔,指甲又掐進掌心。張銳巡視時瞥見她桌上整整齊齊碼著護目鏡和手套,實驗筆記條理分明,挑眉道:“那個總皺眉的女生,來幫我發試劑。“這話讓胡舜嘉一愣,攥著試管的手緊了緊,在張銳轉身時,嘴角終于勾起若有若無的弧度。
胡舜嘉攥著試劑瓶的指尖泛白,余光瞥見余弦雙手插兜朝她走來。女生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校服領口微微敞開,脖頸處的銀色項鏈晃了晃:“一起?我看你器材擺得挺專業。”說著大大咧咧坐下,胳膊肘撐在桌上,帶起一陣清冽的皂角香。胡舜嘉確是少見的俏皮一笑,并對著余弦調侃:“你怎么不去找你的解曜川啊。”余弦震驚瞪眼,隨后若無其事的肘擊了一下胡舜嘉。
張銳拍了拍手,教室里頓時響起桌椅挪動聲。胡舜嘉機械地戴上護具,看著余弦利落地擰開試劑瓶,骨節分明的手指在玻璃器皿間穿梭。“你筆記寫得比我作業本還工整。”余弦突然挑眉,用滴管在她面前晃了晃,“剛才張老師盯著你看了好久,是不是想挖課代表?”
這話讓胡舜嘉猛地回神,燒杯里的液體險些潑出。她抿緊嘴唇專注攪拌,余光卻總不自覺掃向教室那頭——易羽薰正被顏子川逗得輕笑,燒杯里的試劑溢出邊緣也渾然不覺。
“小心!”胡舜嘉突然按住余弦的手腕往下壓,飛濺的試劑擦著兩人的護目鏡劃過,在桌面上腐蝕出細小的黑點。張銳快步走來查看情況,目光在胡舜嘉迅速清理桌面的動作上多停留了幾秒:“不錯,下次實驗課幫我清點器材。”
放學鈴聲響起時,胡舜嘉望著課表上“化學課代表”的空缺,將被試劑染藍的指尖抵在掌心。走廊里余弦勾著她肩膀說笑的溫度還在,她卻盯著易羽薰遠去的背影,指甲在皮膚上掐出淺淺月牙——屬于她的位置,誰都別想搶走。
暮色將走廊浸成灰藍色時,易羽薰抱著課本走向儲物柜。身后窸窣的腳步聲若有若無,像枯葉被風卷起又落下。她下意識回頭,只瞥見拐角處一抹烏黑長發閃過,在昏暗的應急燈下泛著詭異的光澤。
金屬柜門開啟的咔嗒聲里,易羽薰總覺得脖頸發涼。余光掃過鏡面,恍惚看見儲物柜深處浮著半張蒼白的臉——那雙眼睛濕漉漉的,瞳孔卻漆黑如墨,正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后背。她猛地合上柜門,金屬碰撞聲驚飛了窗外的夜梟,再回頭,走廊里只剩聲控燈明滅不定的光影。
下樓梯時,腳步聲與她的頻率分毫不差。易羽薰攥緊書包帶,在拐角處突然轉身——空蕩的樓道里,唯有墻面上自己搖晃的影子。可當她再次邁步,裙擺卻似被無形的手輕輕扯住,寒意順著腳踝往上爬,像是有雙冰冷的手正沿著脊椎蜿蜒而上。
易羽薰猛地轉身,樓道感應燈恰好在此刻明滅閃爍。慘白的光影中,胡舜嘉的身影從墻后緩緩浮現,漆黑長發垂在臉頰兩側,校服領口半敞,露出脖頸處青灰的陰影,宛如從舊照片里走出的魂魄。她唇角扯出一抹僵硬的笑,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指縫間滲出的血珠滴落在地磚上,暈開一朵朵暗紅的花。
“這么晚還不回寢室?“胡舜嘉的聲音沙啞干澀,像砂紙磨過墻面。她向前邁了一步,易羽薰清楚看見她眼底布滿血絲,眼尾還沾著未干的淚痕,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顯得格外瘆人。走廊里的穿堂風卷起她散落的發絲,有幾縷直直掃過易羽薰顫抖的手背,寒意刺骨。
感應燈再次亮起的剎那,易羽薰挺直脊背迎上胡舜嘉陰鷙的目光。她隨手將散落的碎發別到耳后,露出鋒利的下頜線,漆黑眼眸里燃起毫不退縮的火光。“有事?“室…友。”她單手撐在墻上,將胡舜嘉困在墻角,聲音低沉而冷冽,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易羽薰指尖劃過墻面,留下一道細微的刮痕,“與其躲躲藏藏,不如直說。“她微微俯身,與胡舜嘉對視,嘴角勾起一抹挑釁的笑,“還是說,你就這點本事?“走廊里的風呼嘯而過,卻吹不散她周身凜冽的氣勢,倒像是為這份霸氣更添了幾分肅殺。
胡舜嘉渾身僵住,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被易羽薰壓制的狼狽讓她眼眶發紅,喉間溢出壓抑的低笑,眼底翻涌著近乎偏執的妒意。但她只是問:“謝晴晚的事情,進展如何。”
易羽薰聞言嗤笑出聲,指尖漫不經心地叩著墻面,發出規律的噠噠聲。她垂眸睨著胡舜嘉,眼尾挑起的弧度滿是輕蔑,仿佛在打量一只不自量力的螻蟻:“就憑你們,也配從我這兒探到口風。癡心妄想。“話音未落,她突然伸手揪住對方衣領,俯身時眼底寒光乍現,“與其操心別人,不如管好你自己——下次再鬼鬼祟祟跟著我,可就不是今天這么簡單了。“
月光將梧桐樹影拉得老長,斑駁地投在青石板路上,像是撒了一地破碎的銀箔。夜風掠過湖面,掀起細浪拍打堤岸,驚起蘆葦叢里棲息的水鳥,撲棱棱的振翅聲在寂靜中格外突兀。教學樓的廊燈散發著昏黃光暈,隔著爬滿枯藤的圍墻,隱約能聽見實驗室傳來的細碎討論聲。懸鈴木的枯葉打著旋兒飄落,有的貼在易羽薰肩頭,有的被風卷著滾向遠處,最終消失在漆黑的灌木叢里,只留下窸窸窣窣的響動。
寢室門傳來三長兩短的叩響時,易羽薰正跪坐在飄窗上擦拭焦尾琴。月光浸透紗簾,將她素白的脖頸染成冷玉色,指腹撫過琴弦上斑駁的裂痕,發出細碎的沙沙聲。應恣睢抱著古籍立在門口,金絲眼鏡泛著冷光,沉靜的目光掃過她膝頭的斷琴,指節再次叩出規律的節奏:“易同學,能借一步說話?“
琴弦突然發出刺耳的錚鳴。易羽薰頭也不回,指尖在冰弦上劃出凜冽的顫音:“要談就談,我沒閑工夫招待不速之客。“應恣睢推門而入,將《昭明文選》輕放在案幾,動作像展開一幅珍貴的古畫。他瞥見琴身暗刻的云紋,喉結微動:“方才走廊里,你和胡舜嘉的對話......“
“所以你是她派來的?“易羽薰猛地轉身,廣袖掃落窗臺上的銅香爐。香爐墜地的悶響中,她攥著琴弦逼近,漆黑的瞳孔映著月光,像深潭里淬了毒的匕首。應恣睢卻不退反進,從古籍中抽出泛黃的信箋,紙頁間滑落半枚青玉佩:“在舊書市淘到的《霓裳羽衣曲》殘譜,聽說令尊......“
“原來如此。“她抬起頭,眼底的警惕盡數化作溫柔,唇角勾起一抹真心的笑意,伸手將玉佩遞還,“抱歉,方才失禮了。“應恣睢接過玉佩,鏡片后的目光泛起暖意,他將《霓裳羽衣曲》殘譜推向易羽薰:“無妨,這本來就是給你的。“
易羽薰指尖撫過泛黃的紙頁,想起兒時母親教她撫琴的時光,眼眶不禁有些發燙。她起身倒了兩杯茶,將其中一杯推到應恣睢面前:“以后,還請多指教。“茶香氤氳中,兩人相視一笑,窗外的銀杏葉仍在簌簌飄落,卻不再顯得孤寂。夜風穿堂而過,帶著琴音與談笑聲,飄向灑滿月光的校園。
夜深人靜時,寢室里此起彼伏的呼吸聲漸次平穩。胡舜嘉蜷縮在被窩里,借著手機屏幕微弱的冷光,死死盯著斜上鋪的易羽薰。月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對方頸側投下一道銀邊,那顆米粒大小的紅痣若隱若現,像一滴凝固的血。
她想起白天走廊里易羽薰周身的銳氣,想起應恣睢與她談笑時遞出的殘譜,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悄悄掀開被子,拖鞋踩在地板上幾乎沒有聲響。一步,兩步,她屏住呼吸湊近易羽薰的床鋪,目光如炬地盯著那顆痣——這是她找了許久的標記,此刻卻像根刺,扎得她眼眶發紅。
“看夠了嗎?”黑暗中突然響起清冷的聲音,易羽薰翻身坐起,月光照亮她微蹙的眉梢。胡舜嘉僵在原地,手機“啪嗒”掉在地上,屏幕亮起的瞬間,映出她眼底瘋狂與不甘交織的神色。
手機摔在地板上的脆響驚得空氣凝滯。胡舜嘉盯著易羽薰泛著冷意的眉眼,喉嚨里擠出沙啞的命令:“伸手。“她攥著被冷汗浸透的袖口,指甲幾乎要刺破掌心,“我要確認。“
易羽薰抱臂冷笑,月光將她下頜的弧度削得鋒利:“確認什么?“話音未落,胡舜嘉突然撲上前拽住她的手腕。女生掌心的溫度低得驚人,指甲深深掐進易羽薰腕骨,借著窗外漏進的月光,發瘋般盯著她手腕內側——那里有道淺淡的疤痕,形狀竟與胡舜嘉藏在枕頭下的舊照片里,如出一轍。
胡舜嘉卻突然垂眸輕笑。她仰起頭時,凌亂發絲間露出的下頜線緊繃如弦,漆黑眼瞳里翻涌的偏執與瘋狂凝成一抹淬毒的笑意,像是蟄伏多世紀的野獸終于亮出獠牙。
她從枕頭下摸出枚檸檬味棒棒糖,金屬糖紙在燈光下泛著冷光。“獎勵你沒叫宿管。“她歪頭輕笑,眼底瘋狂未散,卻精準將糖拍進易羽薰掌心,轉身鉆進被窩時還不忘嘟囔,“下次可沒這么便宜。“寢室重歸寂靜,只剩易羽薰攥著棒棒糖發怔,甜膩檸檬香混著冷冽夜風,在月光里釀出詭異的平衡。
夜風吹得窗簾簌簌作響,這場劍拔弩張的對峙里,本該被驚動的余弦床鋪卻空無一人。此刻她正蜷在隔壁寢室解曜川的上鋪,聽著下鋪傳來的均勻呼吸聲,把臉埋進帶著洗衣液清香的枕頭。解曜川睡前隨手搭在床欄的外套滑落,恰好蓋住她半張臉,將走廊里偶爾掠過的光影隔絕在外。
整棟宿舍樓都浸在濃稠的夜色中,沒人注意到本該沉睡的307寢室,上演著怎樣驚心動魄的交鋒。余弦迷迷糊糊間咂了咂嘴,夢中似乎嘗到解曜川分給她的橘子糖甜味,全然不知隔壁床位的易羽薰,正握著檸檬棒棒糖,與黑暗中某個不懷好意的目光無聲對峙。
一夜好夢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