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臨時醫院的病房里,柳之瑤拆開最后一層繃帶。肋骨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咳嗽時還會疼。
杜云生坐在床邊,給她讀城防營的嘉獎令,讀著讀著就笑了:“上面說你‘以銀線為刃,以戲服為甲’,要給你記特等功。”
柳之瑤搶過嘉獎令,看見上面畫著個小小的銀線圖案,像朵綻放的牡丹。
她忽然想起松井臨死前的眼神,那里面的恐懼,或許不是怕銀線,是怕這銀線背后,千千萬萬個不肯屈服的中國人。
“杜云齊呢?”她疊好嘉獎令,放進枕下的戲譜里。
那本《牡丹亭》的封皮,已經被硝煙熏成了黃褐色,卻不妨礙里面夾著的牡丹玉佩,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
“在清點倭軍的倉庫,發現了批《長生殿》的劇本,說是要送給戲班當教材。”杜云生替她把被角掖好,“他說等你好了,要跟你學唱《夜奔》,說是打倭寇時用得上那股勁兒。”
柳之瑤望著窗外的海棠,去年冬天被炮彈炸斷的枝椏,此刻竟抽出了新芽。
她忽然想起師父說過,再冷的冬天,海棠也會開花。就像這滿目瘡痍的北平城,只要還有人記得《牡丹亭》的調子,就總有重見天日的那天。
暮色降臨時,杜云齊提著個食盒進來,里面是剛出鍋的蓮子羹。
他的左臂還不能用力,卻執意要親自喂柳之瑤:“云生說你愛喝甜的,我讓廚房多加了桂花。”羹勺碰到碗沿的聲響,像極了戲臺上的板鼓。
柳之瑤喝著蓮子羹,聽他們說城外的倭軍還在反撲,說游擊隊需要更多的軍火,說北平城的百姓正自發組織巡邏隊。
她忽然放下碗,從枕下摸出那枚牡丹玉佩,放在桌上:“我想把師父的戲班重開起來,就在舊址。”
杜云齊和杜云生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笑意。
杜云齊說:“我讓人去修房子,保證月內完工。”杜云生則從懷里掏出個布包,里面是套嶄新的戲服針腳,“我托蘇州的朋友買的,最上等的蘇繡線,能繡出會發光的牡丹。”
柳之瑤的指尖撫過那些五彩的絲線,突然覺得肋骨的傷不疼了。
窗外的海棠影投在墻上,像幅流動的戲文,她知道,這場關于復仇與重生的大戲,才剛剛唱到“游園”,后面還有更長的“驚夢”,等著他們用余生去演繹。
北平城的晨光漫過“云瑤齋”的斷壁時,柳之瑤正踩著瓦礫丈量地基。
她的肋骨尚未痊愈,彎腰時總得扶著墻歇口氣,掌心的繭子蹭過殘垣上的彈孔,焦黑的邊緣還嵌著幾粒銹蝕的彈丸——那是倭軍炮火留下的猙獰印記。
“東南角的地基得重新夯。”杜云齊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他手里捏著張藍圖,是城防營工程師連夜趕制的,圖紙邊角還沾著泥漿。
“我讓人從永定門運了三十車青石,夠砌戲臺的臺基了。”他忽然從懷里掏出個油布包,層層解開后,半塊被炮火熏黑的匾額露了出來,“從廢墟里扒出來的,‘云瑤’兩個字還能辨認。”
柳之瑤指尖撫過匾額上的裂痕,恍惚看見師父當年題寫時的模樣。他站在竹梯上,狼毫筆蘸著金粉,寫“瑤”字最后一捺時特意拐了個柔彎,像極了水袖翻卷的弧度。
“讓老木匠補補。”她輕聲說,指尖摩挲著燒焦的紋路,“就用繳獲的倭軍軍刀熔成的金粉補,師父會喜歡的。”
杜云生扛著捆松木走進來,肩頭的繃帶滲著暗紅,卻執意要親自上梁。
“戲班的老伙計們都來了。”他抹了把額角的汗,指著院外的牛車,“班主帶了二十個孩子,都是戰亂中收留的孤兒,想跟著學戲。”
柳之瑤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十幾個衣衫襤褸的孩子正圍著老裁縫,看他用繳獲的倭軍軍服改戲服。
藏青色的布料在陽光下泛著陳舊的光,被老裁縫的剪刀裁開時,露出里面泛白的襯里。
有個梳羊角辮的小姑娘,正捏著段銀線在石桌上練習打結——那是柳之瑤教她的“鎖喉式”,說是練熟了既能防身,又能繡出最挺括的水袖邊緣。
“先教他們唱《思凡》。”柳之瑤忽然笑了,眼角的細紋里盛著晨光,“師父說過,學戲先學做人。《思凡》里‘人生在世如春夢’那句,得唱出警醒的脆勁,不能唱得軟綿綿的。”
她轉身走向牛車,從車板下翻出個蒙塵的樟木箱,銅鎖早已銹死,用石塊砸開的剎那,陽光涌進去,照亮了里面碼得整齊的戲本——《牡丹亭》的封皮是暗紋錦緞,《長生殿》的扉頁題著“光緒甲辰秋”,《桃花扇》的紙頁泛著淺黃,都是師父當年的手抄本,邊角雖有磨損,蠅頭小楷卻依舊遒勁。
杜云齊拿起本《桃花扇》,指尖撫過扉頁上的朱批:“‘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你師父倒是把戲文看透了。”他忽然指著其中一頁,“這里說‘暗渠第三塊磚后有密道’,和你之前說的分毫不差。”
柳之瑤的指尖頓在“密道”二字上。暗渠里石壁上的戲文、師父臨終前攥緊的半塊玉佩、此刻戲本里的批注……這些藏在戲文里的密碼,原來從來不是為了復仇,而是為亂世里的人留條生路。
“等戲臺搭好了,”她輕聲說,喉間有些發緊,“就在這里連唱三天《桃花扇》,給北平城的百姓鼓鼓勁。”
正午的日頭曬得青石發燙時,孩子們已經跟著班主唱起了《思凡》的調子。
有個斷了腿的小男孩,坐在石磨上用樹枝敲著節奏,嗓音亮得像銅鈴,唱到“小尼姑年方二八”時,特意捏著嗓子學花旦的腔調,惹得眾人笑出淚來。
柳之瑤望著他,忽然想起自己七歲那年,也是這樣坐在戲臺下,看師父唱《游園》,水袖掃過頭頂時,落下片沾著脂粉的海棠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