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初九,新節仍有余韻。
是夜,千家百姓安然入眠?;鸺t燈籠還掛在枝頭,地上仍留有前夜燃后火紅的爆竹皮,西南第一仙城望舒城籠罩在一片祥和寧靜的氛圍里。
稍顯出些異樣的是,仔細看去,往日只有一隊御劍修士巡邏的夜空上,此時竟如繁星般顯出無數嚴陣以待的修士群。
望舒城弟子共計三千六百劍修,皆在此夜全數出動,從收到訊令到集結待備,總共用時不足一刻鐘。
這樣嚴陣以待為了什么呢?
他們在等一個人。一個可怕的敵人,那是一個厭世妒俗的魔頭,行兇取樂的倀鬼,過往三十年,其刀下累累白骨可造宮殿,涓涓熱血可填江河。
啪嗒——
汗水從其中一個修士額上滑落,滴落在腳下踏著的劍刃上,利刃在月下反光,映出一張緊繃發白的年輕面孔。
月魔愛好殺人,尤其愛殘害有仙道正統的修士,望舒城三千六百劍修,皆在此列。
子夜一刻至。
拒望舒城三十里外的上空中,黑云陡然開始翻涌,紫色不詳的粗壯閃電扭曲盤旋,一道深淵似的裂縫出現在深藍的蒼穹之上,如一只巨獸張開它的血盆大口——
月魔的身形慢慢自裂隙中出現,在近四雙眼睛的注視下,他的真容顯露,卻不高大也不丑陋,竟與傳聞中青面獠牙的形容相去甚遠,是一副普通的白面書生形象,眉毛淺淡而下撇,病容明顯,身穿一件黑灰色布衣,整個人的感覺就如一杯溫吞寡淡的白水。
這等樸實無害的模樣,簡直與他犯下的累累殺業毫不相稱,四千修士心頭同時冒出一句形容——人不可貌相,惡鬼更是尤擅偽裝,眼前這魔頭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月魔既出,風云凝澀,天穹的裂隙重新合攏。
那漆黑身影與傳聞的魔頭形象并不相符。不僅面貌讓人覺得毫無威脅,且周身魔氣收斂極好,絲毫不泄,只是立在空中,兩手居然是空的,連魔刀都沒拿,看上去似乎不像要動手的模樣。
不等眾人想通魔頭心思,一老者被兩位魁梧修士押解,在這千鈞一發的對峙里,跌跌撞撞來到城頭。
有修士認出那被押解的紫袍老者,悚然一驚,忍不住大喊了一聲:城主!
老者被其中一人拽著稀疏銀發,被迫揚起臉來,四千雙眼睛一齊看見,那被封口后滿面驚恐的老人竟果然是這望舒城的城主!
魔頭如何悄無聲息潛入城內,城主又怎么會落在魔頭手上?一時間,眾修士心頭大亂。四千人天衣無縫的劍陣竟隱隱有些動搖。
月魔蒼白的面頰淡淡笑了一笑,他的聲音不大,溫潤清冷,里面噙著些笑意,恍惚里似乎在與眾人好好的做著商量——
“望舒仙城,繁榮百年,聽說在湘潭之水看月,月色極美。若今日屠城,我亦覺得可惜;但是不殺人,又對不住我的魔名,怕是會被人恥笑?!?/p>
他似是苦惱的嘆了一口氣,又笑吟吟望向望舒城主的方向——
“我可聽說過您的名聲。以前在仙宗效力,后頭不知為何急流勇退了,而現在卻是做起了望舒城的城主,聽說還有近百年壽數?果然老當益壯?!?/p>
“不過我已經讓小紅和小青給你種下心魔種子,您的性命捏在我手,還能不能活過今夜卻還未可知了?!?/p>
魔頭勾起一個帶著興味的笑容看著那滿面灰敗的老人,轉頭又掃過天空上密密麻麻的仙修弟子,似是憐惜年輕后輩惶恐,要安他們惶恐的心,說道:
“別怕,心魔種子尚未生根,你們城主還有得救。”
有地位較高的仙道人物忍不住了,怒喝道:
“魔頭!你到底想耍什么花樣?不過帶二蝦兵蟹將,也敢對我們望舒城動手?不想等活捉了你后以酷刑磋磨,便趕緊放了城主!”
月魔瞥了他一眼。
聽說月魔極其厭惡別人稱他為魔,此時卻不僅沒有惹惱他,反而出乎意料聽見他坦然道:
“是,以我的能耐,單槍匹馬殺盡望舒城確實不容易,也不劃算。”
他粲然一笑,話語像在訴苦,傾訴自己為魔的種種不得已:
“所以,我其實并沒有這樣的打算。我殺了很多人,屠戮許多地方才有如今在妖魔道的地位。我們妖魔的生存法則殘酷,就算是小紅,小青作為我的左膀右臂,也有可能隨時反水。”
他的聲音低下來:“強攻是不劃算的,所以我使計從望舒城主這里入手。我的要求不高,也沒有殺得血流成河的想法。看,我的刀都沒有帶呢。我只有一個要求,你們這些人里,自選出兩百人送出城來,我將他們殺了之后,馬上退走,絕不多留,你們城主體內的心魔種子我也會取走。以道心為誓。但是不要用凡人的命來糊弄我,我最討厭欺騙了?!?/p>
月魔說完,干凈利落在眾人面前立下道心誓言。
眾人面面相覷。沒反應過來的人莫名其妙,還在思考這魔頭為何今天有商有量,而反應過來的卻已經冷汗涔涔。
魔頭果然是魔頭,即使長得再無害,說多了話也便是煞氣翻騰,為的目的仍是赤裸裸的行兇殺人。
幾個年長的仙修臉都氣白了,幾句“不為人子”“魔頭囂張”“癡心妄想”一股腦拋出來。大家皆一致認為這是不可能答應的提議,必須要狠狠拒絕。
但是,討論許久,卻沒人站出來,大家看一眼城主,皆是神色莫名。
答應魔頭是肯定是下下策。但是不答應,又該如何救城主呢?那兩個魔頭押解著城主,他們這些人便不敢輕舉妄動。
可是……能一次拿出兩百無辜性命獻祭的仙城,還是仙城嗎?以后還有人敢為它效命嗎?
但是……城主積威已久,而且那魔頭說的不錯,城主乃是仙宗下來的,也萬萬不能死啊!
要說單純兩百人,只要盡數從那些低等弟子里抽,用來交換城主的命肯定是劃算至極的;可是,低等弟子可是有足足兩千人,這兩百人一出,唇寒齒亡之下,難免大家一齊離心離德,把事鬧大了就不好了。
可是不出兩百人,這月魔就要發瘋屠城,這很難抉擇啊!
月魔或許也是知道自己給眾人出了個難題,也許是今夜心情好,他難得主動退了半步,施施然道:
“兩百人來換這老頭一命,似乎確實是太不劃算了。但是本人的魔名在前,我此時再隨意更改豈不是成了朝令夕改?也是不成。”
他像是突然靈光一閃:“這樣吧,我有個建議,我聽說望舒修士以品階論資歷,分做五等,你們覺得兩百人太多,那這樣吧,五等修士抵一條命,四等修士是兩條命,三等修士就是四條命了,至于二等,十條命,你們一等”
月魔細白的指尖隨意轉向立在最前面的三人,清晰吐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四個字:
“一百條命?!?/p>
聞言,一時間眾人竟皆被震的目瞪口呆。
“只需兩個一等修士的命就可免了望舒此劫,大人還是太仁慈了些?!?/p>
押解城主的小紅笑嘻嘻道。
死兩個人勸退魔頭,似乎聽上去是個好提議,但是三個一等修士一聽,臉卻綠了——
這天殺的月魔,怎么突然把矛頭轉自己頭上來了!
三個原本還心思各異端著不輕易開口的一等修士幾乎同時達成統一戰線,齊聲怒道:
“魔頭癡心妄想!休再蠱惑人心!”
月魔無所謂的笑笑:“小紅說的對,我今天已經是大發慈悲,你們卻一直推三阻四。難道你們學歲之時沒有好好學習仙道舍生取義的教義么?兩人換一城是多么劃算,我都立下心魔誓言,取足性命必定離去,這樣還是都不肯么?”
“如果你們不喜歡我的建議,我可要被迫開始屠城的老辦法嘍。對了,你們商量那么久,肯定還不知道城主什么想法吧?”
月魔自顧自說著,像是突發奇想,看向城主,對那押解的二人道:“解開?!?/p>
小青一抹城主口唇,城主早嚇得肝膽俱裂,他本身是個草包,得家族蔭蔽才能坐上望舒城主的位置,哪里有什么骨氣?月魔只是稍稍讓他吃了些苦楚,再封住嘴巴讓他嘗嘗旁聽眾人商議自己的性命歸途的感覺。最后月魔再以言語循循善誘之下,便能輕易讓不能開口反駁的城主如坐針氈,度日如年。
果然,乍能說話,那老頭便忙不迭脫口而出:“別,別殺我!我是城主聽我的,我要換命,我要活!”
城內修士臉色全變了。
月魔用他那善于蠱惑人心的口舌輕易瓦解了軍容嚴明的城池,用人命等級論,換命這些方法明確告訴所有人,死的可以是兩百人,也可以是兩人,還有可能全部都得死,讓這些人自己來做出選擇。
這是狼子野心的陽謀,赤裸裸的圈套!偏偏最后卻是作為領袖的望舒城主答應了,一頭鉆進那深淵般腥風翻滾的饕餮巨口之中……
如果是兩百人,有人會想憑什么我是五等弟子,我就必須喪命?如果要四等或者更高等級的弟子,他們也會想,明明我那么努力才讓等級那樣高,憑什么我要為低等的弟子抵命?如此利用人心險惡,月魔大勢已成。
攻心,不過如此。
月魔輕輕的笑起來,笑容清玲般,卻笑得眾人面色發白,笑得澄澈的明月也蒙上一層陰翳,讓所有人在那一刻陡然升起刺骨的寒意來。
月魔掃過鴉雀無聲的眾望舒城弟子,嘲笑道:“你們城主說他要換命呢。”
他像終于達到目的,不再有絲毫掩飾,用溫吞的話語火上添油,一點點吸引黑夜里的惡鬼破繭而出:
“那么換命,就如此定了。死兩百人,或者兩人,換我退走,我的誓言一直有效。”
一片草木皆兵般的死寂里,一個五等弟子突然提起尖刀,刺向立在他旁邊的四等弟子!
“你TM瘋了?魔頭的話也敢信?”
那四等弟子大叫一聲,驚怒避開,要去腰間抽鞭,但太過慌張,鞭未抽出,另一刀卻已經來到,尖刀狠狠刺進肋里,把那未抽出的牛皮鞭子釘死在血肉軀體里,鮮紅腥熱的血濺出,將那逞兇的五等弟子渲染的如同修羅惡鬼。
那四等弟子痛得五官扭曲,露出濃濃驚懼之色,再難自持,轉身便欲逃:
“長老救我……??!”原是五等弟子面貌猙獰,抽出利劍,又狠狠對他捅了數刀!
五等弟子聲如泣血:“上個月你強娶我妹妹,卻因酒醉虐打她,她只是一個凡人,怎么受得了修士的拳腳?我跪在地上苦苦求你賜些靈藥,你卻嫌我礙眼,如何都不肯。我可憐的妹妹已在七日前咽氣。
我好恨啊,難道凡人于修士便是想殺便殺,不需付出代價的嗎?那我勤勤懇懇考入仙家是為了什么?為虎作倀嗎?如果一定要用修士的命來換取仙城的安寧,你是最該死的那一個!”
那弟子越說越激動,每一次揮動利刃都似乎用盡全身力氣。
妹妹慘死的憤恨,似乎在此刻月魔圍城的重壓下,終于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激發出了這個于仙家眼中再渺小不過的螻蟻的兇性。
那血肉模糊的四等弟子呼喚的“長老”是個三等中年弟子,此時聽著愛徒慘叫,卻只是像鵪鶉一樣把頭縮到一個二等弟子身后,一言不發。
出現這荒誕一幕,一個一等弟子看不過去了,揮手帶起一陣風,那還在狠狠捅刺一團模糊血肉的五等弟子便如斷線的風箏一樣飛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
這弟子的好兄弟一看,大喊一聲:“文軒!”急忙來到兄弟身邊查看。
那弟子還有一口氣,往外大口大口咳著血沫,他顫巍巍伸出三個手指,斷斷續續道——
“有,三個人了。替……我活……”還沒說完,手指便猝然垂落。
四周忽然極靜,一股兔死狐悲的悲壯感縈繞在每一個人心頭。
月魔看這一出好戲,眨了眨眼睛,卻是對那抖著嘴唇的城主道:
“大人,那仙家子弟說的是真的嗎?沒想到仙家里也有人干這等喪盡天良的勾當呀?若不是今日恰巧我來了,這弟子的血海深仇許不知道要等到何時才能報呢。
哎,我本為殺人而來,現下看來卻讓你們仙家弟子報了私仇,這三條人命還得加上,我虧死了啊?!?/p>
城主聽那涓涓細雨般的話語,卻是臉皮抽搐了幾下,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
月魔頓覺無趣,轉向剩余弟子,揮揮手道:
“誰讓我這等邪魔外道并不了解仙家呢?今日我便吃個虧,你們有何恩怨盡皆可解決在今日,我讓小紅小青算著人口,取夠數目絕不多留?!?/p>
那押解城主的兩個魔頭聞言大笑,齊聲捧場道:
“妙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