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別園。
王后風風火火帶人趕到,卻只見院落冷冷清清,三兩個聾啞仆人在灑掃庭除。
王后心頭無端升起一陣不妙的感覺,抓過其中一個仆役,急匆匆問道:
“四皇子呢?”
原來陳驚雪在皇嗣里排第四。
王后抓人時,指甲劃破了仆人的皮膚,仆人吃痛,瞪大了驚恐的雙眸,但他不會說話,只咿咿呀呀個不停。
王后臉色沉了下來,吩咐她帶來的五個侍衛:
“左右別園就這么大,你們給我去找。”
“是!”
果然如王后所言,這別院小得很,才不一會兒,五個人已經到處找了一遍,除卻掘地三尺,四皇子陳驚雪卻像無端消失了一般,連片衣角也無。
王后抬起頭,看向管理別院的一名老奴,這人是她的眼線,可方才卻一言不發一直在裝鵪鶉。
“四皇子呢?”
老奴噗通一聲跪下,涕淚說來就來,顫顫巍巍呼道:
“四皇子殿下,他昨日還在院中啊!”
王后預感不妙,此時她的臉色已然十分難看:
“那他現在怎么不見?”
老奴只顧哐哐磕頭:
“小人,小人不知!王后恕罪啊!”
王后再無一絲耐心,扭頭就走。走出不遠,身后便傳來驚恐至極的求饒聲,下一秒,聲音戛然而止,只余一聲重物落地的悶響。
……
從城西趕往東宮,王后面沉如水。她現在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她雖然生了兩個孩子,可兩個孩子都跟她不是一條心!
驚雪怨自己也就算了,可驚霄,他怎么也不明白自己的苦心呢?
王后心里郁挫,嘴里發苦,袖子已經被自個長長的指甲無知無覺的掐破了。
“王后殿下。”
朱雀門前,太子殿的小宮女遠遠見一群人烏泱泱涌來,又見了王后駕攆,白著臉上前兩步,緊張的跪在一邊。
王后忌憚的瞧了一眼太子殿,她知道那位散修在里頭,仙凡有別,她不敢靠近,在朱雀門前停了下來。
“小丫頭,去稟告太子,本宮想見見他,讓太子來禾清園吧。”
小丫頭行了個跪禮,把頭埋了下去,怯生生道:
“是。”
不等王后扭頭離去,陳驚霄的聲音已跟著遠遠出來了:
“母親,您行色匆匆,有什么要緊事皆可入殿一說,倒無需再去禾清園。”
王后一咬牙,猛的扭過身子,露出一張泛出三分白意的俏臉,那顏色像一朵被雨水打濕的紫玉蘭,泫然欲泣端的可憐可愛。
雖然知曉乃是王后歲數已是不低,但這模樣還是要在場人皆心里一緊,連那侍立太子左右的小姑娘悄悄抬眼見了都不由自主生出無限憐惜,就更別提男人們了。
頭一次見識如此風光的男人們一個個呆若木雞,若非還記著自己身份,怕是皆要漲紅了臉爭著搶著為美人拭淚。
這也難怪,太子陳驚霄是能令月魔這等天生愚鈍之人見了都生出七竅的好顏色,其母親自然也是不同俗流的。
王后哀聲一嘆,一雙剪秋瞳中溢出淚水來:
“驚霄,不要鬧了,讓你弟弟回來好嗎?”
陳驚霄看了她一會兒,搖了搖頭,也嘆了一口氣,句句倒也是真心話:
“母親,我知您難處,可驚雪也苦了這么多年,不說他自己無心太子,就是我也快離開了,我如何忍心讓他一個人在人間王朝里周旋?”
王后眸中不甘之色一閃而過,神情更是悲凄:
“我世北慕容商之女,百般之內,商為最賤,若你和驚雪皆離我而去,此去山長水遠,又修仙動輒百年千年,我除你二人已無有再育機會,到時我的境遇該如何凄涼?你就忍心讓母親一人孤苦無依嗎?”
真是聽者落淚,聞者傷心。
容王后說的可憐,陳驚霄神色也帶了些波動:
“不然。若母親肯割舍凡世的榮華富貴,我自求上人將你帶走,我們母子可以一道苦修,再不濟也能延年益壽,自然不用再日日擔驚受怕。”
王后神情變了。別看她只是個凡人國的王后,可她對修仙證道也有幾分了解,知曉當世仙道正昌榮,煉藥手藝如日中天,要得一延年益壽的藥丸可也不難,如若修仙只能做到這般,相比凡人國的滋潤,她可是不愿修的。
陳驚霄看出來了王后的遲疑,嘆了一口氣:
“您不愿意同我離開,您說的我也不會同意。此后我會求上人留一道仙咒庇護你,可保你余生無憂。”
王后又掐破了袖子,只是她不再失態,怨恨的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了。
陳驚霄靜靜看著她的駕攆離去,有些說不上失望還是沮喪,不過這點愁緒在想到其他事情的時候很快就吹成了飛煙,他最終眼神變得堅定下來。
月魔不知何時來到他身邊,扯了扯他的衣袖,淡淡道:
“她年紀大了,又生育過,已經沒有修煉的資質。你帶上她只會拖累你自己,還好她拒絕了。不錯,識相。”
陳驚霄苦笑:
“我早猜到她會拒絕,可是她到底是我的母親,雖然對我和驚雪往來也不上心,談不上什么母子情深,可我偶爾不由自主還是會癡心妄想一番。”
月魔道:
“無妨。你現在已經是修仙天才了,只要你努力修行,說不定十年八年也就上道了。修仙界最年輕的金丹不過十八歲,滿打滿算也才十八年,你難道會比他差了嗎?等你成為金丹真人,想回此地為她撐腰那可是再簡單不過。說不定到時候她倒是爭著搶著想跟你走了。”
陳驚霄扶額,對此不置可否,柔柔牽住了他的手:
“喚月,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是什么境界的修為呢。”
月魔一頓,歪著腦袋思索,似乎在斟酌:
“……不同的族群用的不是一套修煉法門,雖然我也算半個人族,但是我選擇的修法不是,只雜學了仙門六道。我的心法是我的族群傳承功法,人族絕不適合。若按道行法力深厚來計算,我的境界大概處于人族修士煉魂返虛之間……現在說了你也不怎么明白,不如你先修煉,我慢慢跟你說,等你到一定程度也就自然而然清楚了。”
月魔是半人半妖,月輪人和魘妖的結合,這種混血在修仙界很常見,沒什么好隱瞞的。他早跟陳驚霄說過,只是陳驚霄對此一知半解,只道喚月跟自己有所不同。
不過現在好了,都準備開始修仙了,這點不同更是無所謂什么了。
遲遲聽不見回音,月魔疑惑抬頭,卻見陳驚霄正定定看著自己,眼中有些訝然。
“怎么了?”
月魔露出迷茫之色。
陳驚霄眼睫下垂,捧著他的臉,有些驚喜道:
“喚月!我發現自從昨天……不!自從前天開始,你對我說話就多了許多,不再是言簡意賅的樣子,你這樣,我真是歡喜。”
月魔有些赫然,又有點驕傲,潔白的面容染上一抹嫣紅,推了推陳驚霄,只是那力氣輕飄飄的,跟撫摸也沒什么區別:
“以后讓你見識見識,其實我對口舌之爭一直很厲害的。”
說來也怪,月魔早在未開竅時就極擅長蠱惑人心,卻在感情方面一竅不通,對上陳驚霄說些小話的時候總感覺不太靈光,現在說起這些修煉和陰謀詭計就仿佛進入了自己擅長的領域,變得老練了,邏輯清晰又頭頭是道。
陳驚霄笑:
“本來在你看來奉宜國不過是凡人不值一提的小事。以后我可要好好見識見識喚月的本事。”
……
洛水河畔,關西白族。
白族是一支歸順仙道的異種,乃是以人身蛇尾,族群貌美出名,其人以女媧后裔自居。可由于異于常人的體貌,雖然歸順,卻不受人族待見,天賦戰力雖強,族群人數卻太少,不得已于天魔淵交界和內仙陸間夾縫求生。
白族當今的少族長叫做燊(shen),蛇尾雪白,面貌俊秀,身段清逸,在白族乃是當之無愧的嘉秀才俊。
此刻燊正帶著兩位白族修士立在洛水畔,皆玲瓏羅衣,鮮花著錦,似乎在等待一位尊貴的來客。
三日前,仙宗有令,蓮華仙君不日蒞臨。思及望舒城慘禍,白族眾人不由惶惶難安,唯恐血色順著洛水流到關西,對蓮華仙君的期盼簡直是望眼欲穿的程度。
若有仙君坐鎮,那月魔敢來,必是鎩羽而歸,白族方可幸免于難。
燊很年輕,也許正是因為年輕,他琉璃色的瞳孔中能看到一些顯而易見的憂慮。
“仙君傳信最多三日到達關西,今天已經是第三日,怎么還不來?”
兩個白族族老寬慰他:
“仙君言出必果,少昊無需太過擔憂,要保重身體啊。”
可話雖如此,二人對視一眼,在對方眼中都看到了憂色。
白燊,少昊乃是他的字。
燊聽了寬慰,心定了幾分,可依舊愁眉不展,他喃喃自語道:
“雪劫將至,諸惡降臨。這是白族最困苦的時候,大部分族人都將陷入沉眠。若此時月魔來襲,仙君真的愿意庇護我們平安渡過雪劫嗎?”
……
這邊陳太子與月魔剛剛走出奉宜國邊界,進入修仙世界。
凡國所臨,乃是炙熱荒蕪的沙海,浪沙滔滔,攔天蔽日,來自荒古的炎氣可以直達三千里碧霄之上,將東仙境涌來的靈氣盡數阻隔,使得大陸西面靈氣枯竭,此間凡國林立,與東仙境相比如同跨入末法時代。
月魔喚出他的青紅兩個手下。
二人對月魔笑瞇瞇見禮后,搖身一變——
祝紅變成一只身長九米八眼四耳顏色血紅渾身浴火的魔鳥;逐青變成一頭周生六翼,形狀猙獰的青黑色無頭巨獸。
月魔對陳太子道:
“先去第一仙宗所在羅夏城,安頓下來以后,我想辦法跟你一起拜上山門。”
說著開始呵斥青紅兩個魔頭——
“給我變成兩只青鳥。我們只是上山拜師的弟子,我還不想跟仙宗開戰。”
青紅兩個魔頭訕笑,對視一眼,雙方眼中都有些訝然。
他們自然不會傻到用大魔的原身去仙道的地盤,其實他們暗地中被月魔授意過,只是身為大魔,一想到要被一個凡人騎到頭上,兩個人就都有些不樂意,于是故意在陳太子面前露出真身,試圖嚇他一嚇。
只是這陳太子并沒有意料之中的驚慌失措,只是臉色微微發白,眼睛睜大,在月魔呵斥的間隙喃喃自語:
“這,通天徹地,這是神獸嗎?”
月魔嗤笑一聲:
“就它倆也配?兩只小妖而已。”
笑話完了二人,月魔轉頭又對陳驚霄解釋道:
“神獸就是修仙界也不多,凡俗意義的四方神獸有祥瑞納彩之能,可在修仙界不過四方妖族,不足為奇。真正的神獸乃是得天道寵愛,身負神性,能通曉古今未來的存在。天下之內,無論是何種族,是何立場,皆有責擁護神獸。它會以不同的形態降生,得一神獸承諾庇護,族群可以欣榮千年。”
不說陳太子又聽了一場科普,這邊青紅二魔是蔫頭耷耳,咬牙切齒,卻敢恕不敢言,灰溜溜搖身變成兩只普普通通的青鳥侯在一邊。
月魔虛虛一點,陳驚霄頓覺自己身輕如燕,輕輕一躍便可躍上青色巨鳥的脊背。
面對如此神奇的情形,他立時忘記了神獸,定睛一看,發現自己的變化是來自于他手背上一個發光的紫色印記,似乎剛剛喚月抬手的動作就是在對他打出這枚印記——
細細一瞧,這印記乃是縱向結構,這讓他想起了皇族的祠堂里的一些先民文字,這枚印記幾乎就是那些象形字里面的象形“風”。
他驚奇不已,從現在才真正意義上接受了自己已經不再做凡國太子,開始修仙小白的玄幻現實。
看著陳太子一副鄉巴佬進城的模樣,青紅二魔心底直翻白眼,其中以祝紅為最,他馱著凡人,渾身不自在,忍不住陰陽怪氣道:
“一會兒你可坐穩了,就算你有大人的印記可善借風力,萬里高空也不受大風侵襲,可若是你托大因此不小心沒抓穩掉下去了……哼哼,你一個凡人輕則耳暈目眩,重則喪失五感,你最好抓穩了!”
陳驚霄優美的眼睛微微睜大,似乎被鎮住了。
祝紅出了一口惡氣,喜滋滋扭頭看向月魔,卻見大人已經面沉如水,一副山雨欲來之勢。
祝紅心里登時咯噔一聲——
糟糕!太得意忘形了,忘記了這個凡人在大人心里的地位非同一般!
果然,月魔似笑非笑,手上卻毫不留情薅了它一把靚麗的尾羽。祝紅慘叫一聲,如果是人身,他必然痛的滿面猙獰——
“小紅,誰讓你嚇唬太子殿下的?你這么不待見太子,是不是可以說,你其實在抗議為我辦事?說起來,許久不見小紫了,我都有些想她。”
話音突然一轉,卻對逐青道:“小青,你想小紫了嗎?”
逐青聲音幾無波動,卻幾乎立刻就答道:
“潯紫妹妹可愛體貼,與我還是三代血親,屬下自然也想她了。”
祝紅呆了一呆,反應過來簡直就是怒火中燒,心底暗罵逐青不是東西。這話說的,簡直就是明晃晃向大人進諫要換掉自己,讓潯紫來替自己這個肥差一樣!
常年和月魔渾在一起,他幾乎立時就明白月魔這是真的生氣了,就因為他對一個小小凡人表現的很不耐煩,月魔居然就要換掉自己這個兢兢業業的肱骨之臣!
是的,祝紅的想象里,他絕對是月魔麾下第一狗腿子,誰反對他跟誰急那種!
他冷汗都要下來了,心膽俱顫,他雖然深恨逐青,但是在這種危急的情形下,他自然無暇對他的落井下石做出反擊。第一要務是讓月魔收回要換掉自己這種殘忍的想法!
祝紅強忍心酸,蔫巴巴垂下他高傲的腦袋:
“大人我錯了。”
月魔摸摸他的鳥頭,笑瞇瞇道:
“小紅,我對你一向放心。你也別對太子有那么大的偏見,你好好照顧太子,我再給你樣好東西。”
聽到有利可圖,祝紅的情緒肉眼可見的活躍起來,他雙眼放光:
“大人,那是什么樣的好東西?”
月魔搖了搖頭,豎起一根細指搭在唇邊,神秘道:
“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祝紅更興奮了,立時拍著胸脯作保證:
“我保證陳太子頭發絲都不會少一根!”
月魔滿意點頭。
陳驚霄后知后覺意識到什么,看向月魔,驚疑不定道:
“喚月,我們不一起去羅夏城嗎?”
月魔對他柔柔一笑,來到他身邊,輕輕握住他的手,細聲細氣道:
“我還有些瑣事要處理,你且去,莫憂慮。此去有小紅保護你,他能耐不小,必能護你周全。你如果有什么需要也可以告訴他,他必然為你達成。”
陳驚霄沉默下來,片刻便又露出一貫完美溫柔的微笑,反握住月魔的手,輕輕將人擁了擁,低聲道:
“好,喚月,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