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入寒冬,雪花飄飛,樹葉凋零,野草枯黃,很多怕冷的小動物早已不知躲藏到里。
在一個偏遠的小山區,一個會下雪的地方,一個身懷六甲的婦女正在山上割著草,她穿著一身洗得看不出什么顏色的棉衣,些許或黃或白的棉絮從棉衣的小破洞里冒出來,像是要與漫天的白雪媲美一樣。白雪仿佛了解棉絮的心思,它從茫茫的天空飄落,滑過婦女破舊的帽子,就迫不急告待的貼上去,于是,雪更白得刺眼了。
天寒地凍,一陣陣北風夾雜著雪花像刀片似的刮得人的臉生痛生痛的。一片干枯的樹葉微微一顫,便被寒風托著打著旋兒落了下來,剛好落在婦女的肩膀上,與她干枯臘黃的臉竟渾為一體。她方方的臉,小小的眼睛周邊還有不易覺察的細紋。個子不高,干干瘦瘦的,還有點駝背,只有她割草時敏捷的動作,才會讓人相信,她今年只有24歲。
不一會兒,她就把地上割好的草用樹皮擰成的麻花繩捆了起來,捆成兩大捆,再跪在地上拿一根扁擔從中間把兩捆草穿到一起。接著,再費了好大盡,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一步一步慢慢去走下山去。她走著走著,忽然,腳下一滑,還沒來得及等她尖叫一聲,就連人帶草滾下山去。
她叫臘月,因生在臘月,便得此名。其實,女孩子真不應該取臘字為名,臘,一般會讓人聯想到臘肉,又讀xi,干肉的意思。顧名思義,一個女孩子,長得像臘肉一般,干巴巴的,真不會好看到哪里去。臘月便是如此。從小就長得像她母親過年時曬在門口的臘肉,臉形是方的,臉色的黑黃的,一副營養不良的樣子。實際上,在那缺吃少穿的年代,她確實是因為營養不良才長得愈來愈像那曬干的臘肉。
臘月18歲就嫁給了鄰村的一個大她15歲的男人。男人叫大剛,禿著頂,也不高,削瘦的長臉連著削瘦的身板,活脫脫像一根竹子,還是被削成一半的。當媒人把臘月說給大剛時,臘月并不愿意。先不計較大剛的歲數,光那長相,就不是她喜歡的。加上村里人都說大剛有病,有癲癇病,平時看著挺正常一人,可一發病起來就口吐白沫,滿地打滾,那樣子怪嚇人的。可是,臘月父親病了,急需要錢,臘月家拿不出,于是臘月就頂著哭腫的雙眼嫁到大剛家,只因為,大剛家答應出錢給臘月父親看病。
上天從來都不是公平的,特別是對窮人。他不會因為你窮因為你苦就憐憫你,多眷顧你,哪怕一點點。
臘月嫁到大剛家,因為內心不情愿,所以平日里不茍言笑,終日郁郁寡歡。她婆婆就不高興了,這不,才過門幾日,就大著嗓門吼了她幾次:“整天擺一副苦瓜臉,也不嫌喪氣!”臘月低著頭,不吱聲,她成天對著不愛的男人,就高興不起來。想到還要與他共度一生,就更感到深深的絕望。她想反抗,可是她不知道要向誰反抗,向老天,還是向命運?向父母,還是向這個三天兩頭發病的禿頭男人?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像是掉進一個不知道底的泥潭,越掉越深,卻無力掙扎。
說來,臘月婆婆也是個苦命的女人,年紀輕輕的,就死了丈夫,一個人含辛茹苦的把大剛拉扯大。而且大剛還有治了十幾年不見好的癲癇病,勞累加操心,像一支質量上好的染發劑,把她的頭發染成銀白色,不帶哪怕一點點別的雜色。都說孩子是母親最大的驕傲,臘月婆婆也是如此。即使大剛經常發病,而且一發病十分嚇人,還會把她剛剛擦好的地板搞得臟污狼藉,但是在她心里,大剛永遠是世上最好的最優秀的。這種優秀,是容不得別人反對,甚至是質疑的。她也是個聰明的女人,她從臘月的臉上,輕易就看到臘月對她兒子的蔑視與抗拒,這令她大為惱火。其實她也是不喜歡臘月的,她覺的臘月太干瘦了,一副薄命相,怕是不好生養。可是條件好的女人是看不上她兒子的,嫌她兒子有病,她心里跟明鏡似的,只是不愿意承認而已。想想大剛都三十好幾了,自己也是一只腳快邁進棺材的人了,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經過一番思想斗爭,最后還是半推半就地把臘月娶進了門。她本以為自己幫了臘月家,出錢醫好了臘月父親,臘月理應對自己感恩戴德,可現實是,臘月看起來一點都不領情。她越想越氣,于是整天指使臘月干活,而且動輒大聲責罵。對于這些,臘月一點沒有反抗,該干活就干活,挨罵就挨罵,一聲不吭如行尸走肉一般。
過了一年,臘月的肚子并沒有如她婆婆的愿鼓起來,反而越來越瘦,那層肚皮像要凹到腹腔里去似的。婆婆急了,到處給找偏方。臘月很配合的的吃著各種不知從哪弄來的知名或不知名的青草藥,吃了一年多,臘月的肚子也不見有一點隆起的跡象。婆婆又急又惱,經常當大家的面罵臘月是不下蛋的母雞,說當初花那么多錢娶她,早知用那錢買幾只母雞,現在都不知生了多少窩小雞了。臘月低著頭,眼睛紅紅的,依然不吱聲。
日子就這樣慢慢又過了三年多,臘月依舊生活在漫天的責罵聲中,她依舊不愛說話,每天只是埋頭干活,來去匆匆。或許,她早就認命了。直到有一天,臘月突然發現自己月經幾個月沒來了,她心里一愣,像是想到了什么。于是她三步并作兩步地偷偷跑到村里的赤腳醫生家,赤腳醫生給她把脈,她緊張的看著赤腳醫生,看著醫生眉心碩大的黑痣,內心不由自主地跟著他那顆黑痣的一皺一展而一緊一松,連手心里也滲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最后赤腳醫生很確定地告訴她,她懷孕了。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可當醫生說出“你懷孕了”這幾個字時,臘月還是按捺不住自己激動的心情,竟嚎啕大哭。這是她五年來,第一次哭。她的眼淚像是止不住的清泉,肆無忌憚地往外涌。這淚水到底包含了多少委屈和心酸,也許,只有她知道。
俗話說得好:母憑子貴!知道臘月懷孕后,她婆婆對她果然好了許多,有時臘月去挑水,婆婆看到了,會趕緊跑過來把擔子搶了去,說:“這些重活你就別干了,小心傷了孩子。”這在以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的。還有她的丈夫,那個唯唯諾諾只聽母親話的男人,對她也體貼了很多。以前還要臘月給幫洗腳,現在居然還破天荒的幫臘月洗了幾次,當然,是背著臘月婆婆給洗的。只是,還是要干許多活的,如燒火做飯、洗衣服、上山割草什么的。那時候的農村婦女嘛,哪個女人不是干活干到臨盆那天的。但是,不管怎樣,臘月的日子起碼是過得有尊嚴很多了。
自打臘月知道自己懷孕以后,她就漸漸地對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雖然對大剛依然愛不起來,但也不反感了,最起碼在大剛發病時不會再嚇得躲到房間里,而是拿一條毛巾幫大剛試擦吐到臉上的臟東西。
日子一天天過去,臘月的肚子越來越大,她已經能清楚的感覺到孩子那有力的小胳膊小腿在踢打著自己。臘月感覺自己幸福極了。她想,這些年來,自己受了那么多的委屈,現在算是苦盡甘來了吧。空閑的時候,她就靜靜地坐在那里,極其溫柔地撫摸著被小家伙折騰著此起彼伏的肚子,陷入對美好未來的無限遐想當中。
可是,上天似乎故意和她做對似的。只要再過一個多月,臘月就能順利地生下一家人期盼許久的小寶貝。但是,這個時候她出事了,她跟往常一樣去山上割草回家燒火,這次,卻從山上滾了下來。
當臘月被人發現時,她已昏迷不醒。暗紅的鮮血透過她厚厚的棉褲,把身下的一小片雪地染得鮮紅,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刺眼的光。發現她的是同村一個叫英子的婦女,據英子后來講,她正在山下走著,突然看到前面黑乎乎一團東西,在周圍成片的白色里,特別顯眼。于時她走近一看,居然是個人,正背對著自己,而且更讓她害怕的是,那人的身子底下居然還有一小片耀眼的紅色。她嚇壞了,想上去查看究竟,卻又不敢。蹲在不遠處,看了一會兒,發現那人一動也不動,跟死去一般,這才壯著膽子上前去。一看,居然是臘月。只見臘月面無血色,口唇發白,她嚇得尖叫一聲,把手里的藍子一扔,鞋底摸了油似的飛一樣跑回村去,告知了大剛母子倆。大剛母親正在擇菜,一看到英子慌里慌張地跑來,就停住了手,心里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她猜肯定有什么壞消息,而且這壞消息跟她的孫子有關。她努力地抓緊手里的白菜,試圖讓自己鎮定下來。英子氣喘吁吁,打著手勢,半天才說出話來。大剛還沒等英子說完,就如一團黑影一樣,忽的從他母親面前閃過,瞬間就消失了。母親聽完英子的話,手一抖,白菜掉在地上,她顧不得撿,也跟著跑了出去。她邊跑邊在心里祈禱著:老天保佑保佑我那可憐的孫子吧,可千萬別讓他出什么意外啊。自從她死了丈夫,她就沒對老天這么虔誠過了。因為她不信老天真有本事左右什么,要不然,老天怎么忍心眼睜睜看著她死了丈夫后獨自養育兒子的種種艱辛,而袖手旁觀,不做點什么。
村子很小,才幾十戶人家,誰家豆大點事都是村里的新聞,更何況是這人命關天的大事。不一會兒功夫,全村人都知道臘月出事了。有關心的,有看熱鬧的,反正全部人熙熙攘攘的都跟著到臘月出事的后山里,看著大剛把臘月小心翼翼地抱起來。大剛抱著臘月凍得冰涼的身體,臉色陰沉著像他身上的黑棉襖,飛快地往家里走。人群里,大家議論開了。有的說:“唉,造孽啊,這姑娘真是可憐啊!”有的說:“嘖嘖,這么高的山,她肚子里的小孩怕是保不住嘍!”也有的說:“這大剛母子也真是的,臘月都這么大肚子了,還讓她獨自上山去,真夠放心的。”大家七嘴八舌的跟在大剛他們后頭,也回了村。
大剛把臘月放在熱烘烘的炕上,又讓他母親給臘月對一碗白糖水。那年月,白糖可是寶貝,平日里沒什么事,輕易不吃那玩意兒。他母親哆哆嗦嗦地打開一層又一層的布,打開一個碗大的玻璃罐子,里面裝著小半碗白糖。那是她用半擔子糧食換的,兩年了,還沒曾吃過。她用一個小勺子舀了半勺到碗里,蓋好玻璃蓋子。正要用布包好,想了想,像下了很大決心似,重新打開,又舀了半勺到碗里,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把玻璃罐子包好。
在熱炕的擁抱下,臘月醒過來了。一碗白糖水下肚,也精神了不少。可是她的肚子依然疼得厲害,大滴大滴的汗珠順著臉頰掉了下來。她的臉因為劇痛的刺激扭曲得變了形,那樣子,像是使勁的要從那干枯的皮肉里擰出水來似的。身下的一股細細的熱流,也在不停地往外涌。很快,被褥也濕了一片。大剛急得像被關到小瓶子里的蒼蠅,在屋里撞來撞去,卻沒有一點兒辦法。幸好這時,赤腳醫生趕過來了。
赤腳醫生拿著一套簡陋的儀器給臘月做了檢查,爾后一臉緊張地說:“保不住了,羊水破了。準備接生。”他手忙腳亂地安排臘月婆婆打了一盆水,并留著她給自己打下手,然后把大剛支到門外候著。
大剛不太情愿地走出來,剛好看到不遠處匆匆趕來的老丈人和丈母娘,老丈人手里還拎著一只瞪著圓眼睛的老母雞。大剛摸了摸光得發亮的腦袋,喊了聲:“爸媽來啦!“丈母娘仿佛沒聽見也沒看見似的,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大步緊挨著大剛身邊走過,直徑走進里屋,把大剛撞了一個踉蹌,大剛差點沒摔倒。老丈人坐在門檻上,雙眼也像他手里的老母雞一樣,死死的瞪著大剛。大剛搓了搓手,低下頭,沒敢再看。
一小時過去了,兩小時過去了,里屋依然只有臘月的哭喊聲。那聲音叫得太慘了,大剛忍不住了,他要進去看看。可是老丈人把他攔住了,狠狠瞪著他。他沒敢反抗,只好又退了出來。可是,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也說不出什么感覺,有點像是老丈人手里那只老母雞跑到自己心里,正狠狠啄著一樣,反正非常的難受與不安,這是以著從來沒有過的。
眼看著天就要黑了,里屋突然安靜了下來,再過了一會兒,就聽到嬰兒弱弱的哭聲,再接著,就是丈母娘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大剛和老丈人都蒙了,什么都不顧了,一起沖了進去。
孩子是生下來了,是個還算健康的女孩,可是臘月卻死了。大出血死的。大剛抱著孩子給送的殯,沒有喪禮,只是簡單請了兩個嗩吶手,吹吹打打就給埋了,就埋在臘月出事的地方。
次年春天,那地方長出一片嫩綠的新草,村民們在上面踩蹋而過,孩子們在上面放風箏,牛羊在上面棲息,一派欣欣向榮,仿佛什么也沒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