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絕望中緩慢爬行。窗外的世界,早已不是小玉米記憶中那個充滿陽光、海浪和巧克力噴泉的天堂,而是一個被無形恐懼扼住咽喉的囚籠。封鎖令如同鋼鐵牢籠,將人們禁錮在方寸之間。街道空寂得可怕,只有風卷起落葉和無人清掃的傳單(上面印著緊急求助號碼和防疫指南,如今已形同廢紙)。偶爾有穿著全封閉式防護服、如同外星來客的防疫人員匆匆走過,噴灑著氣味刺鼻的消毒液,或者用裹尸袋運走某個窗口不再有燈光透出的住戶。
收音機里傳來的消息,是循環播放的死亡數字更新(數字龐大到幾乎失去意義)、新的封鎖區域公告、以及科學家們近乎悲壯的進展報告。他們終于確認了這恐怖瘟疫的源頭——一種沉睡在遠古地質層、理論上早已滅絕的病毒,其基因序列的古老和扭曲程度遠超人類認知,其爆發模式與歷史上幾次神秘的生物大滅絕事件存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吻合。這個發現,如同在無盡黑暗中點燃了一根微弱的火柴,它照亮了敵人那古老而猙獰的面目,卻絲毫未能減輕眼前的黑暗和窒息感。它更像是一個遲到的墓志銘,宣告著人類在自然(或者說異維度)偉力面前的渺小。
死亡成了日常。鄰居家老人痛苦的咳嗽聲在某一天戛然而止;社區群里,某個熟悉的頭像永遠變成了灰色,下面是一串“R.I.P.”的留言;救護車凄厲的鳴笛聲,從最初的頻繁到后來的稀疏——不是情況好轉,而是需要救助的人太多,或者,能出動的救護車和醫護人員已經太少。脆弱的生命在這場來自遠古(或者說異界)的浩劫中,如同秋風中的落葉,紛紛凋零。
南宮宇和小玉米蝸居在公寓里,如同風暴眼中暫時幸存的孤島。南宮宇嚴格遵循著居家令,通過有限的渠道獲取生存物資。他變得異常沉默,大部分時間守在收音機旁,眉頭緊鎖,仿佛在破解一個無解的謎題。小玉米也異常安靜,她不再問關于媽媽、關于那個空間的問題,只是常常拿著那顆麗莎送的珍珠,坐在窗邊,望著外面死寂的世界。她的眼神里,五歲孩童的天真被一種過早的、沉靜的憂傷取代,像蒙塵的寶石。
這天下午,陰沉的天空透著一絲慘白的光。沉寂許久的手機,突然刺耳地響了起來。那鈴聲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驚心。
南宮宇迅速拿起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加密的、來自法國的號碼。他的心猛地一沉。是阿黛拉。
“喂?”南宮宇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
“喂?是南宮教授嗎?”電話那頭傳來阿黛拉的聲音,卻不再是往日那種冷靜、利落、帶著力量的聲線。這聲音異常虛弱,氣若游絲,每說幾個字就要停頓一下,伴隨著壓抑的、深沉的喘息和細微的、仿佛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摩擦聲——那是肺部被侵蝕的征兆。
“是我,阿黛拉小姐。”南宮宇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
“教授…病毒溯源…確定了…”阿黛拉的聲音斷斷續續,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殘酷,“和我們…猜的一樣…就是…那個地方…混沌的…污染…被帶出來了…”她艱難地說著,每一個字都像耗盡了力氣,“巴黎…完了…歐洲…也快了…我…”
一陣劇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聲猛地從聽筒里爆發出來,持續了十幾秒,聽起來痛苦萬分,仿佛要把內臟都咳出來。咳嗽平息后,阿黛拉的聲音更加虛弱,帶著一種認命的疲憊:“…我也…中招了…高燒…咳…骨頭…像碎了一樣…”
她喘息著,停頓了很久,才用盡力氣問出最關心的問題:“…你…和小玉米…怎么樣?…還…還好嗎?”這詢問里,帶著最后一絲渺茫的希冀,也像是一種同病相憐的確認。
南宮宇握著手機的手微微用力,指節泛白。他看著坐在窗邊、聞聲轉過頭來、大眼睛里充滿擔憂望著他的小玉米。女兒的臉色雖然有些蒼白,但眼神清澈,呼吸平穩,沒有一絲病容。
他深吸一口氣,喉嚨里發出兩聲刻意壓低的、短促而沙啞的干咳。
“咳咳…”南宮宇的聲音也故意帶上了一絲疲憊和沙啞,“阿黛拉小姐…抱歉…我…我也感染了…正在發燒…咳…小玉米…她…她也在發高燒…情況…不太好…”他的語氣沉重,充滿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無奈和悲涼。
電話那頭陷入了更長的沉默。只能聽到阿黛拉粗重而艱難的呼吸聲。過了許久,一聲極其輕微、帶著無盡疲憊和徹底絕望的嘆息傳來:“…呵…果然…我們…這一群人…一個…都沒逃掉…都沒有…抗體…都…沒能堅持…到最后…”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充滿了英雄末路的悲愴和對命運無情的嘲弄。
“保重…阿黛拉小姐。”南宮宇的聲音低沉而真誠。
“…保重…南宮教授…還有…小玉米…”阿黛拉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隨即,電話在一聲虛弱的忙音中被掛斷。
南宮宇緩緩放下手機,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又仿佛背負上了更沉重的秘密。他走到窗邊,在小玉米身邊坐下。
小玉米仰著小臉,大眼睛里充滿了困惑和不解,她剛才清楚地聽到了爸爸的咳嗽和他說自己發燒、說她也發燒的話。“爸爸,”她小聲地問,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清晰,“我們明明沒有咳嗽,也沒有發燒呀?你為什么…要對阿黛拉阿姨撒謊呢?”
南宮宇沒有立刻回答。他伸出手,輕輕摘下了鼻梁上的眼鏡,用衣角仔細地擦拭著鏡片。窗外的慘白光線映照著他疲憊而嚴肅的側臉。他重新戴上眼鏡,鏡片后的目光深邃而復雜,看向女兒純真困惑的眼睛。
“小玉米,”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重,“大人的世界,和小孩的世界,有時候…很不一樣。”
小玉米似懂非懂地看著爸爸。
“在這個世界上,”南宮宇繼續解釋,語氣像是在講述一個古老而殘酷的真理,“當災難降臨,當所有人都失去了珍貴的東西——健康、親人、希望…如果只有你一個人,或者少數幾個人,還安然無恙,還擁有著別人失去的一切…”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望向窗外那片死寂的、被瘟疫籠罩的城市,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洞悉人性的冰冷:
“那么,你所擁有的‘沒事’,你所擁有的‘健康’…就不再是幸運,而是…原罪。”
“原罪?”小玉米重復著這個陌生的詞。
“對,原罪。”南宮宇點了點頭,眼神凝重,“人們會嫉妒,會猜疑,會恐懼。他們會想:為什么只有你沒事?你是不是有什么秘密?你是不是…災難的源頭?或者…你身上有他們渴望卻得不到的解藥?這種‘不同’,這種‘擁有’,在絕望的人群中,會變成最危險的東西。它會引來貪婪,引來仇恨,引來…毀滅。”
他摸了摸女兒柔軟的頭發,語氣緩和下來,卻依舊沉重:“爸爸撒謊,不是為了騙阿黛拉阿姨。而是為了保護我們自己,保護你,小玉米。在這個所有人都病了、都在失去的世界里,讓別人知道我們是‘健康’的少數…這比瘟疫本身,可能更危險。這是…自古以來的道理。”
小玉米靜靜地聽著。爸爸的話像一盆冷水,澆滅了她心中對阿黛拉阿姨病情的擔憂所帶來的一絲“慶幸”(慶幸自己和爸爸沒事)。她雖然還不能完全理解“原罪”的深刻含義,但她從爸爸嚴肅的表情和窗外那個充滿死亡氣息的世界里,感受到了一種冰冷的、沉重的真實。
原來,“沒事”,在大家都“有事”的時候,也是一種錯。一種需要小心翼翼隱藏起來的、可能帶來災禍的“錯”。
她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小小的身體下意識地往爸爸懷里縮了縮,仿佛這樣就能隱藏起自己和爸爸身上那與周圍絕望格格不入的“健康”。她抱緊了那顆冰涼的珍珠,大眼睛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那里面映照出的,不再僅僅是失去媽媽的悲傷,還有對這個變得無比復雜、充滿無形危險的成人世界的,一份過早的、沉重的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