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邀請,得一知音
宮夢弼見這位狐女一雙清眸幽藍,其中帶著非比尋常的妖嬈,一時也不由頓了一頓。
不過這也是他少有的失態了。
殊不知,面前美人的目光也同樣落在了他身上,在暗自打量著他。
風娘早就聞他風姿俊朗,乃是少有的俊才,今日一見果然不凡,就是自己家的幾位姐妹看了,怕也得道是一副謫仙不凡之貌。
未等宮夢弼多言,這位美麗的狐女便掩袖倩笑道:“宮先生遠道而來,又在此地等候了妾足足三日,怕也是有事相談。若先生不嫌棄,不妨進屋與妾喝杯熱茶,也好讓妾一盡地主之誼。”
本就專程拜訪,如今她主動相邀,宮夢弼當然不會推托,只卻之不恭,道:“如此,就有勞風姑娘了。”
風娘櫻唇微勾,只眨了眨細長的眉眼,施禮請著宮夢弼與她走進了繚繞的白霧中。
只見須臾之間,西湖岸邊便飄起了飛篷大霧,裊裊如仙煙氣中,二者的身影已然消失無蹤。
但霧氣深處,卻儼然是另外一番景象。
宮夢弼走入濃霧中才發現,這看似淺薄的一層霧氣,進入其中,卻猶如走進了層層山水之境,云煙不變幻無窮,稍有不慎,便會直接讓人迷失其中。
宮夢弼也是幻術大家,狐貍天生擅幻,但此刻借助通天法的感受,他便明顯察覺出了這云海幻境的變化莫測,以及其中蘊藏著的非凡道法之相。
這讓他不得不再次認識到這位狐鬼女仙的法力高深。
大約一盞茶的功夫后,宮夢弼才終于在風娘的領路下走出了幻境,而此時再看,幻境外卻是一副不同的風光。
大霧散去,天地復見一片清明,一處幽宅映入他眼簾,院落雖小,卻有亭臺樓閣、粉墻青瓦、花園春色點綴。廊橋處,更有一汪清池泉水如溪流涌,為這間小小的庭院間帶動生機活氣。
且不說滿目林園繁華似錦,宮夢弼抬頭望去,天上有明月照懷,月色垂落如紗,落入百花之中,便為這些婀娜的花朵蓋上了一片熏然朦朧的旖旎美艷。
不知為何,他忽然有感道:“人間何處覓仙蹤,清風明月伴我行。”
他這一句卻是合了眼下的美色美景,也在無意中,不聲不響討得風娘心喜。
這美景月色皆由風娘法力煉化而來,風娘知道他眼界極高,能被他贊嘆的法術,自然是極為少有的,如此,她怎會不心生得意。
由此,就連她眼中的笑意也真實了不少。
風娘倩笑道:“先生謬贊了。”
宮夢弼與風娘走過廊橋花園處,來到院落前,剛來到門前,便聞屋內傳來了一聲清脆猶如出谷黃鸝般的女子嬌音,道:“可是姐姐回來了。”
語落,便見一道香風穿堂而過,來到二人面前落下,化成了一位身穿紫衣繡裙,頭簪玉花的嬌媚美人。
宮夢弼只運用法目一觀,便看穿了面前這位風情楚楚,氣質如玉如蘭的少女皮相之下,那若隱若現的香艷狐相。
紫衣少女本意是要出來迎接風娘的,但當看到她身旁的宮夢弼時,那如花蕊嬌艷的一張面龐之上便好似春池水涌般,浮現出了種種艷麗。
瞧見她那一張臉上生出的羞澀嬌艷,風娘便不得不打斷了她的一顆春心蕩漾,只搖頭失笑,道:“鳳仙,你還是快快收了心思。這位先生乃是自天狐院而來的有道仙真,可不是你這樣的小狐能肖想的。”
見她半是打趣半是告誡,鳳仙也只嗔笑道:“姐姐放心,若他是凡人我自然有無不可,但若是狐貍,那還是算了吧!妹妹我可招惹不起。”
風娘輕輕嘆了口氣,又轉身看向宮夢弼,施禮致歉,道:“先生莫要怪罪,我妹妹年紀尚輕,言語是輕浮了些,但也是個熱心腸的,就是這性子野了些。”
宮夢弼眼見這兩姐妹如此打趣,縱然心中再如何尷尬,面上也還是不顯分毫,只擺手道:“哪里,哪里,令妹年幼,正是青春年少時,有此心氣也正常。”
然而,風娘這位所謂“年幼”的令妹卻也已有六品的不凡道行了。
內室中,風娘隨手揮袖變出茶具,乃是上等的昆山青玉制成的茶器玉盞。
茶香裊裊,伴著佳人玉手,斟出了一杯清香撲鼻的好茶。
風娘伸手給宮夢弼遞過去了一杯香茶,道:“先生,妾這里也無甚好物,只有清茶兩杯,還望先生不要嫌棄。”
“姑娘客氣了,是在下打擾姑娘才是。”
宮夢弼接過玉盞,細細飲了一口,忽而間,便只覺全身如似浸泡在暖泉之中,心神更是跌宕奔涌,如赴九天玉厥。
他不由驚訝,甚至稱奇問道:“敢問風娘子,此茶乃是何物所泡,竟有登神煉體之妙?”
風娘也不拿喬,只依舊笑容滿面,道:“說破了也不值得多言,這泡茶的水倒也沒有多甚玄妙,不過是初春雪融之水,算是得了時令之氣。倒是這茶卻是難得,乃是九天瓊芝所化,有清靈養道之妙。”
就是光聽她這么一說,宮夢弼也知這靈茶中的玄妙與珍稀。
兩人便就著這仙品佳茗開始閑聊,聊一聊當今這天下的風光局勢,也聊一聊各自修仙問道之上的遇到的功行艱難。
這一聊,宮夢弼便發現了這位女狐仙不僅在修行之上有著很高超獨特的見解,而且對世間百態,人情世故,她也看的十分清醒,不會輕易為其所動。
久聞她一直在紅塵中修行許久,卻又保持著一份出塵離世之心,若非對其底細有所了解,宮夢弼簡直就要懷疑她修行的乃是紫仙法了。
不過當宮夢弼和風娘聊到天狐院中如今野狐與世家之狐兩者今后的局面之時,便聽這位仙子不禁彎唇嗤笑,道:“一群尸位素餐之徒,蒙前人余蔭廝混到今,又能再享幾年太平光景?”
宮夢弼道:“話雖如此,可惜天下野狐大勢未成,還需更多的野狐能人之輩成器,野狐一脈才能在天狐院中與世家分庭抗禮。”
此言倒是有禮,風娘也不禁點頭認可,不過,她也鼓勵宮夢弼道:“先生不必憂心,久聞先生行教化圣人之道,為天下野狐接引入道,更讓天狐院中推陳革新。東風已起,人間會海晏河清,天狐院又如何不會隨之洗去陳舊,煥發新生。”
得到她的認可,宮夢弼便不由心中更為感動,面上的笑容也更加俊朗,道:“得遇娘子這位知音,宮某何其大幸。”
一旁的鳳仙見他與風娘如此言談甚歡,黛眉微微皺起,心中不無對風娘有些擔憂。
風娘修行的這一道,是不能對情愛有過多沾染,可面前的這位郎君實在生的太過昳麗絕倫,他實在但心自家姐姐著了這位郎君的道。
然而幾乎下一刻,她眼中的異樣便已被宮夢弼與風娘有所察覺。
怕被發現,鳳仙已將眼底的憂色藏起,轉而繼續保持著那一派嫵媚嬌嬈的笑容。
他們二人的對話,她并不怎么插的進去,這不僅是道行上的差距,夏蟲不可語冰,有些話風娘能和宮夢弼談,但換做鳳仙,卻未必能聊到這個地步。
與其在這里一副侍女做派,鳳仙也是受不得拘束,便朝風娘暗自眨了眨眸,倩聲道:“姐姐,你且與宮先生聊著,小灶之中我還溫了一壺黃酒,備了些蝦蟹,一會兒我端出來你和先生都吃些。”
風娘如何不知她的不自在,且不說這位宮先生不是普通凡狐,乃是少有的狐輩高人。
往日里鳳仙與姐妹們如何廝混打鬧都不影響,但是在男眷面前,她自然還是有所顧忌的。
因此,也不用她如何多言,風娘便點頭,溫笑道:“確是要你去看著些火候,宮先生是貴客,你我姐妹可不能怠慢了。”
未有多時,鳳仙已溫好了一壺黃酒,又將蝦子、大蟹熱的紅彤紅彤,如喝醉一般,是極好極艷的顏色。
鳳仙將菜肴放入食盒中,但卻鎖不住香氣,微風一吹,便有一股令人食指大動的鮮味傳散開來。
待得鳳仙將酒菜木案擺好,宮夢弼已在風娘的牽引下穿過廊橋,來到了院落中央的一處紫木蓮亭中。
這蓮亭乃是上好的沉香木料所造,木曲雕蓮,不僅巧工,更有暗香飄繞其上,令人身處之中便覺神清氣爽。
宮夢弼在制香一道上也很有手段,他的小金爐中就常年燃藏著祭神的暗香,以香施幻他更是好手。
見著這頗為別出心裁的紫木香亭,那昳麗的面龐上也便不由露出幾分霽色,稱贊道:“風娘子所居之處頗為雅致,宮某常年在外奔涉,卻是比不得娘子愜意,能享這等逍遙寧靜。”
鳳仙以玉瓷杯為風娘沏上一杯釀著醇厚香氣的竹葉青,又不著痕跡的瞟了宮夢弼一眼,似是有些警覺。
她跟風娘久居人世多年,狐魅同類見過不知多少,可像宮夢弼這般生著天人之姿的,卻是一個也沒有。
狐貍,特別是長的魅惑又絕色的狐貍,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鳳仙并不希望自己的姐姐與這樣一位男狐攪和到一起,她自己就受過這類的苦楚,自然也不想風娘為此所困。
風娘似有所覺,只悄悄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又看向宮夢弼,輕笑道:“宮先生說笑了,你是府君與神女一同賞識的俊秀,怕是早已見過不知多少仙家富貴,我一介寒門寡居,實不敢當。”
她話說的謙卑,可姿態卻并不卑微,反而有著一種遺世獨立的清冷出塵。
宮夢弼便不禁想起了黃博士跟他提過的這位仙子的經歷,一時間也是,倒也不由失笑搖頭,道:“風娘子這般秀雅高才,難怪神女多次請你入主天狐院,你卻屢屢相拒。也是,若是入了天狐院只怕多有是非,反而會誤了娘子你的修行。”
風娘早已從自家大姐那里得知了這位大名鼎鼎的“野狐”先生為何會拜訪她的緣由。
都是狐貍,到了她和他這種修行境界,言語這種藝術點到即止便可,其他的倒不如敞開了說,免得累人。
風娘挑了一只肚腹鼓囊,看著鉗大肉多的螃蟹,纖秀的指上如彈簧般翹出雪白綻著寒芒的利爪,十分靈活又麻利地將蟹殼剝開。
只見這位前一刻還仿佛不食一絲人間煙火之氣的仙子在這一時卻仿佛終于露出了些許狐里狐氣。
但她拆蟹時的動作卻又不失儀態優雅,那細長爪子不過輕輕一滑,便從蟹腹中間拉出了一條線口,露出了雪白晶瑩的肉花,還有看著如似膏腴的肥滿蟹黃。
風娘將蟹黃蟹肉單獨剔出一盤,遞給了一旁早已覬覦多時的鳳仙,又將爪子用沾了水的絲帕輕輕擦拭,笑道:“想來宮先生因當聽過妾的來歷,是也不是?”
少女細長的眉眼如皎月美好,看向宮夢弼,帶著滿懷的笑意。
美人巧笑倩兮中,瞳光微爍,有巧妙的靈光在如輪轉。
亦似有無數帶著奇異攫取之力的千百狐形咒文在她眼中跳動著,搖曳著,帶著讓人無法發現的蠱惑之力,涌向了對面的紅衣青年。
即便宮夢弼發覺有心抵擋,卻還是無可奈何的被她牽引著說出了真話,道:“倒是聽過風娘子的一些舊聞,家師曾言,娘子嫉惡如仇,常施霹靂手段,她當年初入天狐院時也曾受過你不少恩惠。”
他話一出口,便已晚了,可當看向風娘時,她眼中的神通道法之力卻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
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宮夢弼雖知道自己已經中了這位狐女的暗法,只是他素來在人前極有涵養,更何況所言之事也不涉及太多私密,也只得苦笑道:“風娘子何必戲弄宮某?”
見被他看破,風娘卻是大方,也不隱瞞,道:“宮先生真是道行深厚,四品之內,你是第一個能從妾這天狐秘術之下如此之快清醒的人。”
宮夢弼好奇道:“敢問上一個被娘子以此術掣肘的乃是何人也?”
風娘聞言,只是輕輕抿了桌上的一杯黃酒,笑而不語。
倒是鳳仙噗嗤一下出了笑,頭上的金葉瓔珞微微晃了晃,更襯得她笑容明媚無比,道:“是誰?可不就是那位小氣鬼荀祭酒,誰讓他扣著寶貝不給姐姐。”
這一下,便連宮夢弼也是大為驚訝,實是為風娘手段驚異,不過一想到她能在人間朝堂皇宮之中攪風弄雨,對此,他倒也不甚奇怪了。
風娘將一只蟹腿掰了下來,又塞到了鳳仙嘴里,道:“沒個臉皮的丫頭,嘴上也不知把個門,這等子事你也說出來。”
只是她嘴上雖說著責怪的話,可面上卻是一點也不介懷,像是完全不想此事被宮夢弼知道,荀祭酒會有損顏面。
但依風娘的性子,她一來不在天狐院任職,二來以她的本事和身份,荀祭酒也沒那個膽子敢同她為難。
此等微末細節,風娘自然不在意。
鳳仙啃了一口蟹腿,便嘟囔道:“想來宮先生你來找姐姐,應當也是荀祭酒所授之意,老狐貍,可真是喜歡給姐姐找茬子。”
鳳仙這邊剛埋怨,遂不想下一刻便迎來了風娘一個響亮的腦瓜崩,道:“老實吃你的蟹,莫要胡言亂語。”
見她一臉嚴肅,鳳仙這才安靜了下來,不敢再隨意搭話。
見鳳仙不再弄怪,風娘這才恢復了時才那一派秀麗可人之姿,朝宮夢弼敬酒致歉道:“我妹妹修行尚淺,又自小被我那幫姐妹寵壞了,不過小狐心性,還望先生莫要怪罪。”
宮夢弼只回敬道:“慚愧,本就是在下前來打擾娘子清靜,令妹性子率真直言也有無不可,還望娘子不要因此遷怒宮某才是。”
風娘淡淡笑著,沒有再言其他,只是杯中黃酒飲進,又淺嘗了一口沾了姜醋的蟹肉,感受著其中的鮮香。
品嘗著佳肴,不知何時,佳人猶如青煙細紗般細長的眉眼之上已有兩簇似如寒泊的淡淡惆悵聚起。
只見風娘抬頭望月之中,不禁喟嘆道:“先前聽先生提起黃博士,妾才想起那時第一次在天狐院中遇見她時也只有九品,可如今妾修得四品,離那時卻也已有百年時光了。”
見風娘似有傾訴之意,宮夢弼也不多言,只靜靜聽她講述著這百年來那屬于她的歲月之秘。
那其中或是百轉千回,或是動人肺腑,亦或肝腸寸斷。
宮夢弼只是聽著,便控制不住沉淪了進去,他曾聽骷髏神說過前世今生,也曾聽牛角鬼伏辛談過百年前朝。
可他們到底是修道鬼神之身,沒有經過太多紅塵之苦,這故事當中便欠缺了些許精髓。
唯有風娘,百年前曾為人一世,體會過人間災苦。
但當故事說到風娘被眾狐仙姐妹以術法復生時,似是想起了些什么,在少女清婉柔腸的笑中便多了一份難以言喻的傷幽,道:“妾與父親一直相依為命,變作狐后,只因身為異類,不能再陪伴父親,只能見他日日消瘦,悲傷過度最終郁郁而終。”
宮夢弼聞言不知是何心境,只道:“娘子一生坎坷,乃父為你一生守齋誦佛,積攢善功,想來下世輪回定然安樂。”
也正是他這句話,才讓風娘散去悲意,道:“那時幽冥動亂,送走父親的魂魄后,妾不想他在陰世受苦,便受岳府招安,領了個勾魂使的職位,一直在暗中護佑,順便也將那些害人的妖鬼一并清除,未免再有如妾一般的無辜之人受其禍害。”
亂世之中,如風娘這般命途坎坷的人并不在少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