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點不樂意了,細眉擰著道:“怎么是打工的,這家五仁合資風投可是隸屬鼎鼎大名的金光集團,你又不是不知道?掌門人金氏可是本地最出名的富豪,聽說大老板就是得罪了他,才,”她又道:“如果不是看在這里年薪比國內要優渥許多,我才不會放著上海不住搬進這個熱氣球來呢!”
我莞爾一笑,這個比喻真是貼切,相比國內的四季分明,這里真好比一個熱氣球,只有偶爾傍晚在海灘散步才感覺透氣點。
“你先生薪酬要比起我先生來也許要低一個、二個級別,但也不差呀,一年這個數有吧?”她豎起兩根白嫩的指頭,一顆晶瑩透亮的鉆石遮掩住手指近一半的寬度。
我擺手:“哪有那么多?”
她眼中的暗喜一閃而過,公司明文規定個人薪酬保密,“那么一個半總有吧?”
我看看天角霞紅在隱退,“不好意思,美麗,我還得做晚飯的,”
“是,是,看我就是話太多,忘記你是這棟公寓里最賢惠的妻子,每天晚上必然是洗手做湯羹的,好了,好了,你趕快去游泳了,你先生真是福氣喔。”
我終于可以將整個身子埋進水池,不用去聽人聲嘈雜,水深處是極安逸的、也是最安全的,只有將整個人埋進水里,我就有一種透徹的安心。美麗不膚淺,雖然從無深交,但我很清楚她絕不僅是呈現在表面的那點心志,一個不簡單的女人,就那個皮囊而言,能保養如斯,絕對需要配備相當底蘊的精神世界。問題是,她偽裝的目的是什么?她老公與柏軒雖在同一屋檐下求存,卻分屬不同的部門,柏軒是專業技術,他則傾向于管理,當然是公司的高級管理層,職務級別至少高出柏軒兩個等級。換言之,柏軒沒有擋在他的路上,更不是競爭對手,美麗想從柏軒這里探聽什么?又想得到什么?
今天的晚餐我準備了兩菜一湯,蕃茄土豆沙拉,這個只需煮熟涼拌下即可,很省時間。另一個是洋蔥雞肉,這里有吃不完的雞肉和榴蓮,本來是用榴蓮來調味的,因柏軒從來不喜這個味,我就用日式咖哩替代,看看時間離他到家還15分鐘,最后做一個菠蘿青豆湯。
餐桌迎著西邊正下落的陽光,為什么在這里很少看見鳥,當然樹蔭是極多的,可這里不像國內,睡在床上不用睜眼就能聽見窗外嘰嘰喳喳的鳥鳴,特別是秋冬的天亮前,叫得特別歡,仿佛是一場嚴肅的事關企業生死的晨會,每只鳥兒都必須發言。
也許是這里沒有秋和冬,鳥兒們除了在沙灘上低鳴,幾乎不屑于到城市里來生存,大門吱呀一聲,一個蒼白的身影進到客廳,我趕緊蹲下為他放好拖鞋,木質軟底可以防滑,也能消音。接過他的雙肩包放進書房,書房還有一點午間的余熱,聽見他洗手的嘩嘩水聲,鏡子里的柏軒垂著雙眼,認真地搓著手掌,白色襯衫背后透出汗漬。
“今天沒有坐公司的小巴回來?”
他抬眼透過鏡子沖我一笑,仿佛是讓我安心,“下午去國家銀行辦事,出來時已到下班時間,離公寓只是兩個街頭,就走回來。”
“要不要先沖個澡再吃飯?”
他看向餐桌,道:“不用,先吃免得菜涼。”
我開了燈,房間里的日頭已消失,餐桌有兩米長,我和他各坐一端,他吃飯時一向不喜說話,只是很專心地享用食物,不知道為什么今天我特別想打破這個沉悶。
“剛才碰見美麗,她說你們的大老板要走了?”
他抬眼盯著我,沒有回答,只是很細致地將碗中的一塊雞肉全部咀嚼吞了再道:“是的。”他開始盛半碗湯,碗面浮著幾粒青豆和兩片菠蘿,他喝湯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音,我感覺坐在對面的不是人,而是一只貓。
我食之無味,笑道:“每次看見你吃飯,總覺得這是最后一頓,柏軒,這是印尼,現在是2023年7月,這是21世紀了,放心。”
他終于放下筷子,眼中有點與尋常不同的思緒,雙眼依舊靈動清澈,晚風帶進一股清涼的花香,是樓下的丁香,他用眼神撫摸著我的臉頰,說:“你怎么會認為我不安心?龍,沒有人知道曾經發生過什么,包括你!我知道現在是21世紀信息時代,我干的不就是IT工程么?放心,我很好,我們都會很好的,”
我依然著迷于他的笑,嘴角微微上揚,一個輕窩浮現,標準的柏軒式微笑,可我知道這個軀殼里不再是原來的那個他,或者說是不僅僅是原來那個簡單良善的他。
“我可以繼續吃飯了,老婆?”他試圖用一個玩笑來破局,我試著學他假笑點頭,晚風忽止,我有點了胃口夾起蕃茄,他說:“不好意思,忘了告訴你一聲,明晚別準備晚餐,我們出去吃。”
“噢,是公事么?”我知道他除了同事沒有朋友。
“梓塵邀請我們聚個餐,他升職了。”
“哎,”我停了幾秒才接道:“是就我們還是另請了別人。”
“就我們四人,明晚六時半你準備好,我來接你。”
梓塵是美麗的老公。
我輕手輕腳推開臥室門一角,里面寂暗,他一向習慣早睡,小心帶好房門,我映著對面街上的路燈走回自己的房間,這套公寓面積不大,一個廳兩個臥室。柏軒好靜睡的是靠院落較安靜的屋,我則是臨街的屋,雖然深夜也可以聽見車子馳行,但起碼能有點煙火氣。我的臥室帶間小陽臺,吸點夜間的空氣、將身子半探出仰望星空,這似乎成了一種儀式,雖然短短一兩分鐘,我卻能找回明天重新開始的能量。這里的星空真好,比國內要好很多,但還是不能跟我久遠記憶里的星空相比,那種璀璨、屏息的美!
陽臺不大,但完全能擱下竹幾和一把竹圈椅,陽臺夾墻有個暗格,里面有一包煙、一個小巧的煙灰缸、一支2017年Lafite,當然還有一個水晶杯。我簡單稱之為龍的四件套,當然是背著柏軒的,星空下,煙灰缸弧形的邊腳上擱著點燃的煙,小小的卻幾乎是美麗的火花。我搖晃著水晶杯,葡萄酒散發出黑栗混著泥土的香氣,當然很淡了,沒有開瓶當天的馥醇。
有什么聲音,我趕緊放下酒杯,探腦進屋,沒錯,是柏軒屋內發生的響聲,又是噩夢,我將他擁進懷中,摸索著打開臺燈,他的前額發是濕的。
“沒事,醒醒,軒,是我,龍青,現在是21世紀2023年夏季,我們在印度尼西亞,是人界最大的島國,一共由17805個島嶼組成,”我流利地低語。
“是17508個,你總是愛顛倒5和8。”他瞧著我,眼中深意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