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地窗戶的旁邊有一個小門,我帶著他走向門口,他好像知道這里有扇小門,很準確地推開門,刺眼的光線照進來,我掩住眼,他無動于衷,也是,陽光對于個盲人沒有任何威脅。
驚人的一幕發生了,外面簇擁的所有人,很大的一群人,軍人、警察,還有趾高氣揚立刻轉化為謙卑的孜嗄準將,當然也有蘇丹王和椰城市首長,無論他們身份的高低貴賤,在我身邊的年青人露面的那一瞬間,所有人都跪拜在地,雙手合十,我驚慌地看向身邊。他是誰?這些人跪拜的是誰?是人或是神?一種肅穆的氣氛在升騰,孜嗄準將說的有一定道理,我們沒有信仰,但應該尊重有信仰的人,信仰的歷史原本就比科學、科技要長久得多,它控制人類的時間遠遠超過現在的一切,信仰的誕生如果說是一條長河的話,現代科學或科技只是一個小小的水洼而已。
黑壓壓地上一群人頭,除了那個高高在上的盲人,只有我還站立著,高處不勝寒,腦子里冒出這句詞,這是誰的詞?想不起來,只覺得此時此地每個毛孔都是寒意,突然從鼻子里冷笑了一聲,太過安靜的氛圍里顯得極其響亮,連我自己也唬了一跳,我絕對沒有嘲諷他們的意思,也沒有這個膽量,更無必要,可剛才的冷笑確實是從我的鼻子里發出來的。
身邊的年青人還沒有作出反應,跪在最前面的眾人卻被激怒了,蘇丹王和首長同時怒目圓睜,不滿地看著我,他們同時發出命令,兩個軍人立刻起身走到我身后,一個把我的后腦向前壓,一個伸腿踢我的后膝蓋,他們都低臉不敢看向盲人,只是強行讓我跪下來,因為我的手腕還搭著年青人的手指,所以他們不敢直接動我的雙手。
孜嗄準將也跳起直沖到我面前,二話不說揚起右手向我的左臉扇過來,說時遲那時快,一只手迅速、精準地握住她的手腕,她的手掌離我的臉不過幾厘米,硬是停了下來沒有扇到臉。
是那個年青的盲人,是他阻止了孜嗄準將,他是怎么做到的?一個雙目失明的人。
“孜嗄將軍,我只說一次,請你牢記,任何人不準傷害她。你們都退下,我要曬曬太陽,”年青人發出很清亮的聲音,與剛才的模糊絕然不同,他講的是英語,沒有說當地的土話,可能是想讓我聽懂。
我身后的兩個軍人立刻松開手遠離我,我總算可以直立了,剛才在半彎不彎的掙扎中,后腦、脖子、膝蓋都極其難受,孜嗄準將跪下說:“遵命,我王,可是,”
“你們都不用跟著,我只想單獨地走走,在這個封閉的島上,除非海嘯、地震,都不要來打擾我,聽見了么?”他的聲音溫柔,卻帶出極度的威勢,最后一句稍稍抬高了音量,所有人包括孜嗄準將都誠惶誠恐地回答:“遵命,我王。”
他的手指依然搭著我的手腕,他要往前走,順帶著我要得跟著向前走,前方跪著一群人,我們每向前走一步,跪著的人群就自動地向兩邊退縮,露出中間的路,年青人走到蘇丹王和首長旁邊時,他們兩人也隨著眾人一樣向旁邊退縮。
我真心懷疑這個年青人到底是不是看不見,他精準地停在蘇丹王面前,精準地伸出左手停在蘇丹王的額前,蘇丹王的臉激動得通紅,立刻將自己的額向上伸展,正好可以觸碰到年青人的手掌。空氣里散發出一陣激動,不光是蘇丹王在激動,所有人看到這一幕后都羨慕地發出低嘆,顯然能被這個神秘的年青人的手掌觸碰到,絕對是至高無上的榮耀,對于他們來說是一種今世無法企及的榮耀。
我想到曾經久遠的輝煌與榮耀、現在也只淪落到此,偷偷打量一旁的年青人,他的皮膚在陽光下愈發顯得稚嫩,如同嬰兒,他正在和蘇丹王對話,用的是土話,嗓音又恢復到最先的模糊和沙啞。年青人收回了左手,我能清晰地看到蘇丹王眼中即將流出的淚水,這是種什么力量,能讓人如此堅定地信仰?
我原來以為他對首長也會做出一樣的舉止,但是沒有,年青人沒有停留地走過首長,走過其他眾人,前方是一條筆直的林蔭大道,水浪偶爾擊打著岸邊的石頭,發出輕響,一些不知名的白鳥低空滑翔而過嘴里發出咕咕的叫聲。
我看向年青人,他一直沒有說話,樹蔭和陽光交錯在他的臉上,他的臉一時明、一時暗,搭著我手腕的指頭上那枚耀眼的戒指在陽光更加奪目,石頭雕成了一只蛙的形狀,剛才在昏暗的屋中只感覺到它的耀眼,卻看不清它的形狀。
我現在可以看得很清楚,這個年青人手指上的戒指竟然是一只大肚子的蛙,“你是,什么人?”我用英文低聲問。
“三個心愿,”他用中文回答,嗓音清晰而溫柔,“我可以給你三個心愿,以感謝你陪我散步。”
風在水面劃出一條條波紋,白色的浪在后退,退到岸邊形成白色的泡沫,如果不是昨天的遭遇,如果不是今天的所見所聞,任何人講出這句話,我都會當成精神病人口中的囈語,但是他?
“你是誰?”我用中文回答。
“那輛倒霉的車子后面坐的大人物就是我。”他的嘴角含著笑,笑意一閃而過,很快恢復到冷峻的風格,“我不習慣將話說兩遍,從此刻開始,你可以提出第一個心愿。”
沒有一秒的遲疑,我說:“好吧,神,我想知道第二個人是誰?”
“繼續。”
“是誰能避開所有人的視線進放花房,將窗臺上君田商的身體從頂樓推了下去,是誰干的?他是怎么做到隱身的?這就是我的第一個心愿。”我一邊說得很急,一邊回頭看,我們已走出一段距離,將眾人拋在很遠的后面,一個個跪拜的人變成很小的一個個黑點。
“他們要跪到什么時候才能起來?”我問。
“這是你的第二個心愿?讓他們起來?”
“當然不是。”我急了,趕緊澄清,“請先解決掉我的第一個問題,他們跪多久我并不在意。”
他輕笑出聲,“你實在是我見過好奇心最深厚的人,所有向我提出要求的人,都只是關心自己的得失,你快樂么?”
他停住腳步,握住我的手腕,和我面對面,我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能看到墨鏡上自己變形的臉,以及被風吹起的亂發。我們貼得很近,幾乎可以感受他的呼吸,他將我兩鬢的亂發用手梳理好,夾進耳后,“這樣子好多了。”他低語。
“你能看見?”
他又笑了,“從現代醫學上講,我是標準的睜眼瞎,不過,好多年來,我都訓練自己不再依靠眼睛來看這個世界,龍青。”
“那你依靠的是什么?”
“你回頭,孜嗄將軍右邊第二個男人,你認識么?”
“想不認識都難,他幾乎每天都上電視,椰城市的首長,一到重要節日就會發表演講,好像很受你們市民的歡迎。”
“他今天向我提出一個愿望,希望可以連任首長,但是椰城一共有三處港口,你應該知道其中的吳拉港口是全國最大的海洋港口,每年產生的貿易額用萬億印尼盾來計算,這個數字對全國的經濟來說也不可小覷。港口多年承受的重壓已到了必須關閉維修的地步,他的任期馬上到期,在這個時刻關閉吳拉對他的選票會造成怎么的后果,可想而知。”
我不耐煩地說:“什么港口,什么貿易額,什么關閉維修,這些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全部不感興趣。”
“你只想擁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對吧?”這個年青人的聲音極度地溫柔。
“從昨天那個倒霉的時刻開始,什么破手槍,什么刺殺,簡直就是不可理喻!我受夠了,我要回家,我要見到我的丈夫,他在哪?我相信他會動用所有的關系找到我,我要回家。”
“是第二個心愿?”
我忍住了脫口而出的臟話,平復下心情說:“是,回家是第二個。既然你對我如此地深度了解,第三個就是請神、請上天賜給我一個孩子,好了吧?我可以離開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