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擅長閑聊,介紹一路上的植物名字及生長周期,是個博學的人,還有趣味,他指著幾株開著白色小花的植物說:“看上去很容易讓人以為它們是同一種花,其實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植物,這個是白茉莉,旁邊的是婆羅洲素馨,我們都叫成毛茉莉。兩種花外表很接近,你來看,毛茉莉花瓣少,五片的居多,至多是七片,花瓣比起白茉莉要瘦長許多,一朵毛茉莉沒什么看頭,但是一大片就完全不一樣了,很漂亮也很朝氣。白茉莉則不多,您當然聽說過它是國花,即使只有一株白茉莉,欣賞它的人也不會覺得孤單,它的花瓣繁多,幾乎找不出兩朵完全一樣的花,真是很有趣。”
“你很懂花。”
“這個地方安靜,剛開始來,很難適應,太無聊,特別是到晚上,安靜得嚇人,當然,這里白天也見不到幾個人。你恢復得很好,夫人,”他用專業的眼光打量我,“很完美,就像一件藝術品,”
“但是孜嗄準將是反對的,”我打斷他的話,隨手扯下一串腐葉,“完美本身就是最大的缺陷,這是她的原話,和你的論點正好相反。”
“孜嗄將軍,”他低聲重復,也復制我剛才的動作,扯下另一串腐葉,“我上島時,根本沒有聽說過這個人,大概是十九年前,我記得很清楚,一對母女上了島。我還記得第一眼看見玫瑰,她比現在要靦腆得多,牽著媽媽的手不肯松開,只有三歲,我遞給她一枝火紅的玫瑰花,她才放下警惕,接過來插進頭發里,慢慢對我笑,笑得越來越燦爛。好像就是這朵玫瑰花,島上的人都喜歡這樣子叫她,孜嗄將軍沒有反對。她一向嚴厲,但是個好母親,關注玫瑰的教育,并不因為性別而忽視。”
“像你這樣一個觀察細膩的人,為什么不結婚呢?當然,你可以不用回答。”
他笑了下,建議我不要再站在日頭底下,不如去蔭涼地方喝點茶,我們轉向樹冠茂密的小路,盡頭一個小亭子,正好碰上一個園丁,皮膚黝黑的當地女子,戴著草帽和手套,正在費力地修剪一株矮小的檀木樹,吳博士用土語吩咐了一句,女子向我行禮后轉身離去。
“我讓她告訴波琳,準備點花茶和點心,夫人,不介意吧?”
我們在亭子里坐下,這里通風又蔭涼,還可以看到大海的一角,透藍天空下海水向前延伸,幾只白色的鳥啼叫著展翅掠過。
“這些年,我一個人呆在這里,從無聊到喜悅,失望,一直到現在的融合,整個過程經歷了23年,對于一個人的生命來說還是漫長的,”
“23年,你比玫瑰母子早上島四年,吳博士,你一定是個天才吧?”
他驚訝地看著我,說:“夫人,你怎么突然提到這個?真是夠怪,上島以前,從我十五歲開始,身邊的人都這么叫我,天才,我十五歲拿到了臨床醫學的博士學歷,兩年后是口腔醫學博士,剛滿20,我又拿到了法醫學博士,再以后就是對學術理論的興趣了,我今年46歲,上島時正好是23歲。當然我擊敗了所有的競爭者,回想下當時是1450人競爭這個職務,薪水優渥,當然吸引我的不是這個。”他抬頭看向遠海,眼中的寂寞展露無疑,“我知道自己當不了一個好醫生,每天接診50個病人,走馬觀花地治療病人,我不喜歡這樣的日子,為了錢成為一個批發的手工者。這里的條件完全滿足我的需求,是研究所,有足夠的經費讓我從事自己喜歡的事情,病人很少,這里的人幾乎不生病,除了受風、感冒,一點外傷,個個都是健康達人。我有大把的時間,和錢,可以從事自己喜歡的任何研究,”他笑著,“還無需向任何人負責匯報自己的研究成果,這里就是天堂。我剛上島時,成天忙著自己亂七八糟的所謂研究,直到一天,”
波琳遠遠走過來,他停住,凝視著她越來越近的身影,當她快要走到時,他低聲快速說:“一看到她走路的樣子,就讓我想起一個人。”
我很想知道是誰,但波琳已經走進亭子,她準備的是茉莉茶加蜂蜜,四碟點心,一碟芝士小餅干,一碟蝦片,一碟焦黃的千層蛋糕,一碟黑巧克力,波琳特意說巧克力是夾心的,是她自己做的,每個口味都不同,有椰子的、花生醬、堅果、葡萄干和紅酒的。她繼續說:“夫人,我一直在找您,沒想到會是在花園里,您的皮膚感覺好么?今天太陽有點大,是吳博士托人轉告我才知道。”
我在留神吳博士,他一直看著講話的波琳,并不像年青人那樣有意去掩飾自己的意圖,他很坦誠地看著波琳,我覺出他的矛盾,既希望能和她呆在一起,又想繼續剛才和我的閑聊,這是個經歷過長時間孤獨的人,知道陪伴的意義,也能享受獨處的樂趣。我看著他的眼睛,越來越覺得自己的猜測是可能的,波琳問我,晚餐有什么特別的需求?我說:“對了,我今天特別想吃椰子雞,不過,這道菜很復雜,得要好幾個小時,不知道來得及么?”
波琳很開心,說是自己的拿手菜,她馬上親自去準備,急匆匆地走了,吳博士一直看到她完全消失,才說:“夫人,有口福了,今晚,波琳的廚藝很不錯,有濃郁的當地風味。”
“很多人都說,一個好妻子的第一項就是當個好廚子。”
他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我幾乎能當她的父親了,而且她喜歡的是島十五中校,我看得很清楚,島十五好像對小女生更青睞些,雖然在我看來,有點不可思議。”
“孜嗄準將,是個什么樣的女人?”
他顯得有點突然,似乎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但他不慌張,起碼看上去一點都不。我說:“她也是個女人,雖然槍法很準,不過,在這個小島上,她依然是個女人,一個帶著孩子的獨身女人。”
吳博士有點迷惑地看向我,說:“當然,孜嗄準將是個很有權威的人,島上的人都敬畏她,當然不僅是因為那把槍,”他笑了下,明顯帶著嘲諷,“你實在是個有趣的人,原諒我這么說有點不恭敬,不過和你談話真得是很有挑戰,你的思路跟其他人完全不一樣,或者說是你知道的信息量跟我們都不同,夫人。”
“你還是沒有回答,只是閑聊而已,碧海藍天下只我和你兩人,天地可鑒,你是個博學的人,從專業角度看,你也是個極其有趣的聊天對象,僅此而已,我沒有別的意思。”
他笑了笑,拿了塊巧克力放進嘴里,“主要是你的提問有點讓我摸不著頭腦,如果僅指準將本人,我應該可以有些看法,但是你的關注度是從女人出發,”他喝了口茶,又說:“這個太難,夫人,我想不光是我,所有見過準將的男子都不會將她單純地看做是個女人,太難,不僅是配槍的問題,不是這個。而是一種氣質、神韻之類的一些東西,我想孜嗄準將最不希望的就是別人僅僅將她當成一個女人,雖然我和她不熟,完全不熟悉。”
“我發現你對花卉特別了解,讓我猜一下,你很喜歡玫瑰花,而且是火紅的那種。”
他的眼一亮,“你猜得不錯,是因為我送玫瑰的禮物吧?是,這點很奇怪,我喜歡紅玫瑰,別的品種都不喜歡,波琳不是玫瑰花,她更像是路邊的陽菊,小巧得不能再小的花朵,不起眼,路過的人要么擦身而過、視而不見,要么干脆踩上去。魅力就在這,被忽視、踐踏的小花反而會開得更茂盛起來,一朵變成兩朵、三朵,很有意思的一朵小花。我一直在等一個人。”
我在挑選巧克力,很想挑到一顆酒心的,從外表上無從分辨,都是一個樣子,里面各有千秋,我喜歡猜謎。
“我想,她一定是你上島后才認識的?”
“上島的第一年,”他說,“我才23歲,太年輕,等事情結束后很長段時間,才慢慢明白發生了什么。我一直住在白屋里,白天工作,晚上就上樓休息,一個傭人照料家務。”
他笑了,我問:“她一定長得很美。”
“嗯,我幾乎沒怎么和女人真正講過話,一直都在忙,念書、考試,到這里后,空氣、天空、海浪,有點控制了我,說是改變也行。我開始注意起她,那個女傭,聽說她是個寡婦,大概二十七、八,獨自一個人過活。可笑的是,除了土語,她什么都聽不懂,我簡直沒法子跟她交流,完全不行,我想要喝牛奶,她以為是椰子汁,我們鬧了很多這樣的笑話。直到有一天,十一月十三號晚上十點開始,就是23年前的今天晚上,這里一直有個風俗,每七年的這個時間慶祝海神節,必需從晚上十點啟動慶祝活動,有獻祭的,夫人,如果你精神好的話,今晚上可以見識下,我在島上呆了半輩子,見過兩次,其實當地人都說是海鬼節。這個儀式有一兩百年的歷史,一直都叫海鬼節,只是近幾次才變成海神。”
我慢慢嚼著巧克力,是椰子,我討厭這種味道,太膩。“我沒有聽說過,玫瑰、波琳都沒有提過,”
“波琳不知道,七年前她還沒有上島,玫瑰倒是參加過一次,她八歲時躲在我身后,嚇哭了。”
“聽你說,我都開始向往了,祭祀牛、羊之類的么?”
他神秘地一笑,“估計波琳不會喜歡的,耳聞不如目睹,夫人,反正我很憧憬今晚的。”
我沖他一笑:“吳博士,你搞得我現在也開始憧憬了。”
自從夜色降臨,我就一直沒看見過玫瑰,我問波琳,她說:“是,夫人,她今天有點跟平常不同,幾乎不笑,晚飯時我也沒看見她。等會我回她的屋子里看看,也許她是不舒服。”
“謝謝你。現在幾點了?”
“差十分十點,”她看向窗外,我問:“你也知道海神節?”
“當然,夫人,今天島上的人都在談論這個,可惜的是玫瑰要錯過了,”
“也許你現在就該去看看她,”
“可以么?夫人,您一個人留在這里,”
“快去快回,玫瑰七年前參加過一次,我希望能聽她說說。”
波琳走得很快,園子里安靜得有點過分,平時是能聽見鳥叫的,此起彼伏的叫聲,跟國內聽到的有點不同。在國內,我只能聽出鳥在叫,而在這里,同樣的耳朵,卻能輕易分辨出不同種的鳥在叫,當然我不知道它們的名字,但能聽出區別。就在剛才,幾聲急而短促的叫聲,我的腦子里立刻想到了云雀,現在是幾聲長而嘹亮的叫聲,云雀從腦海里消失,替代的是那種體型大的長喙白鳥。
我一邊聽一邊琢磨著這些只能聽音而不能謀面的鳥兒們,通過聲音就能想像它們的具象,這在國內是不可能發生的。
波琳很快就回來了,她有點擔心:“夫人,她的屋子是空的,到處都找不見,這還是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