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踏上征途
離開那日,阿耶阿娘都不在家。只有堂屋案幾上孤零零矗立著一個布錢袋,鼓鼓囊囊挺著大肚子。
我走過去,拉開口袋一開,嘿,至少有80枚銅錢!“這是爺娘落下了?不大可能哪,阿娘可是哪個細縫里有一枚銅錢,也能給挖出來的主兒,”我有些疑惑,“難道是留給我的?阿娘……不怪我了?”心里一陣暖流涌動。
阿娘有時候說話是有些過分,但也……算了,其實是真的挺傷人的。呵呵……我自嘲地笑了。若是阿娘嫁給個衣食無憂之富戶,今日怕也是誰家賢名遠揚的好娘子吧。
唉,只能說造化弄人。
拿起錢袋,揣進包袱里,正看到案上還有一張紙條。我拿起紙條:清芷吾兒,此去必是艱苦萬分,若能衣錦還鄉(xiāng),則寫信告知汝父母,若是流落長安街頭,落魄不堪,則勿要回來!另,附銅錢八十八枚,他日還吾一百八十八枚!謹記!
……呵呵,有阿母之愛,不多。
“小瓦,快點兒!”謝君蘭扒著門縫壓著嗓子喊我。
君蘭,是我唯二的好友,另一個……哦,正在外面蹲著。一個女娘貼在門上,一個蹲在屋外,這……真想裝作不認識伊。
我們?nèi)怂闶菑男∫黄痖L大的。那時我的身份還未被拆穿,君蘭的爺娘負責給鄉(xiāng)學配送筆墨紙硯、桌倚案榻。君蘭也會跟著一起,那時的伊便是個話癆,而且脾氣暴躁,一點就著,唯一的優(yōu)點也是直來直去,真誠不做作。伊從不把我當男子,也無尊卑之別。經(jīng)常偷溜到學堂調(diào)戲我是個偽郎君,后來身份戳穿后,伊更是肆無忌憚地調(diào)侃,說我裝的都不似,假得不像樣。生氣是有的,但能怎樣,吵不贏,只能慣著了。
另一個叫周知了,伊是農(nóng)戶之女,其兄長原在鄉(xiāng)學學過兩年,也算是周家寄予厚望的,只可惜空長了腦子,沒用在讀書上。倒因從小干農(nóng)活,生得一身蠻力,后來朝廷征兵役,他作為家中的成年男丁便主動請求去了。那時,周家大郎得空也教過知了一些字,只可惜師傅不行,徒弟也學不到甚有用的東西。三年前,伊得知我是女娘,在我家門口徘徊了幾日,終于鼓足勇氣求我教伊讀書識字。沒想到,這知了還真是個讀書的好坯子。
伊很純粹,只是喜歡讀書,便一股腦兒鉆了進去,享受其中的趣味。我雖善于讀書,卻終究功利心重了些,以后怕是在格物致知這條道路上走得沒有知了長遠。這一點在和知了接觸過后便更加堅定。不過也無妨,人生在世總有損益得失,始終牢記自己出發(fā)的本心即可,不嫉妒他人,不迷失自我。
我要去長安,正好和要去長安做買賣的君蘭一家搭個伴。伊一家本沒有打算帶上我們,我和君蘭商量跟在他們后頭出城,然后再突然出現(xiàn),到時候木已成舟,總不至于將我們拋下吧。知了原本不敢同我們離開,可是家中因周大郎服役期間的資裝都需自備,這對于周家來說無疑是沉重的負擔,因此知了爺娘欲將之許給垣木村的蔣大瘸子,這蔣大瘸子年過四十,人長得倒不丑,家里亦有幾分薄田,但是因身體缺陷,脾氣古怪,之前娶過一個,聽說不到半年便被他磋磨致死,這樣的人如斯恐怖,配知了自然是不行的。于是知了下定決心,從家里偷溜出來。而我之前辦理過所時索性也幫伊一起辦了。
離開這天,我們換上了便于出行的胡服,戴上帷帽,一路上戰(zhàn)戰(zhàn)兢兢,并不敢多加言語。所以我并未感受到那天難得的好天氣,和陽光下站在城墻上的兒郎。
來到長安時已是一月之后,本來可提前七日到達,但因著我們?nèi)齻€女娘耽誤了腳程,一路上沒少被念叨。尤其是君蘭的阿娘,本來是想將我們送回家的,但因家中生意實在耽誤不起,只得帶著我們繼續(xù)趕路。
長安,就像一塊被切的規(guī)規(guī)整整的豆腐。縱橫交錯的刀痕象征著長安城38條街道,而那一個個方正的小豆腐塊兒,象征著長安城108座坊,城里東西兩側(cè)設(shè)有東、西市,那是長安城最為繁華的地方。長安城里每一個人,每一株花,每一棵草都意味著兩個字——規(guī)矩。
我們到的時候,長安城門正好關(guān)閉,縱使謝伯好話說盡,那城門守將也不為所動。甚至于謝伯偷偷遞過去的一袋銅錢也被無情地丟在地上。在那人的冷笑中我看到了鄙視和嘲諷。最后我們只得在城墻根下待了一晚。
那一晚,城墻上守將的火把照紅了半邊天,而我只想躲,躲過那通紅的火光,躲過那灼熱的目光,躲過那漫長的尷尬與弓箭相對的惶恐。
隔著城門,我聽到了連綿不斷的擊鉦聲,每一息沉穩(wěn)而有節(jié)奏,悠遠而又短暫,“咚,咚,咚”我在心里數(shù)了數(shù),一共三百下。以前江公提到過,長安的坊市管理極其嚴格,日落時分,鉦聲響起三百下后,萬物歸于平靜,不準開市,不準在街頭游蕩,一切井然有序,期待著翌日午時鼓聲再次將各地旅人聚集在一起,就這樣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日子波瀾不驚。
心思重的人,睡眠輕,昨日我可以算是一夜未眠,豎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不覺已是五更天了。天雖未亮,城內(nèi)報曉鼓已然敲響,次第推進。不多時,沉重的城門已經(jīng)推開,吱呀的推門聲中透露出古老與莊嚴。
待守將們細細校核過所有人的過所,皇城內(nèi)的雞人怕是都已經(jīng)報時完畢了。我們由明德門進入,走在朱雀大街上,謝伯說只要一直走下去,便可看到朱雀門,朱雀門里面便是皇權(quán)中心,雖說圣人現(xiàn)在是在洛陽,然這長安城亦是不能小覷的,畢竟多年的權(quán)力根基,怎能說倒就倒。我很想就這樣走下去,但我知道這不可能。現(xiàn)在的我只是一只隨時可以被人碾死的螞蟻,而且還是別人眼中自不量力的小兵蟻,除了低下脆弱的腦袋,奮力前行,別無它法。如果有一天我能長成參天大樹,必定要昂首挺胸,闊步走進那道門,像我身邊那群匆匆而過,趕著去上早朝的官員們一樣。
長安城內(nèi)雖尚未擊鼓開市,但街上四處飄蕩著煎餅果子的香氣,官員們嘴角邊還殘留著粘著油氣的黑芝麻,舌頭一伸,卷入口中再仔細品味,臉上漾開滿足的微笑。原來長安城亦和南平縣一般,在坊內(nèi)擺放著許多小攤點,小販的叫喊聲讓人瞬間沒了距離感,其實在嚴密的制度體系下亦不外乎人情,天南地北,人情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