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那年夏天,高考前一個月,姥姥被查出了癌癥晚期,家里人都瞞著我,我也以為她只是生病了需要住院手術。媽媽每天兩頭跑,白天上午在醫院,中午回來給我做飯,晚上也在醫院里守著,有的時候一天只睡4個小時。
有一次我提前一節課放學,就自己打車去了醫院,我突然出現在病房,看到了許久未見的姥姥。病房里彌漫著藥物的味道,姥姥躺在病床上,那時候的她瘦的只剩皮包骨,面色枯黃,眼睛里面的眼白也變成了黃色,好幾瓶藥水粘稠的,褐色的,稀疏的,白色的掛在架子上面,隨著靜脈注射的外套管一直流向她手背上的針管,流進身體里。她的左手跟右手瘦的都能看見青筋了,上面都是針孔。她的腹部有一個大的刀口,在往外流黃色的膿水,浸濕了上面白色的紗布。她當時的身體情況,傷口已經很難自行愈合了,醫生就用針線把口子盡量的縫合起來。護士來給她做灌腸,那是一種很不舒服的治療方式,她當時的身體還要經歷這樣的痛苦。
媽媽沒有告訴姥姥她的實際病情,只是跟她說就是個簡單的手術,但是估計姥姥心里多少是知道的。她看見我來了,眼睛變得炯炯有神,很開心的坐起來,當時她走路都需要攙扶。她讓我放心,她會好好養病,爭取一個月就出院,就像中考的時候一樣,等我高考的時候也會守在門口等我出考場。我高考那天,沒有看到她,只有媽媽跟老姨在考場外面等我,她倆給了我一張紙,正面是醫院附近飯店的菜單,背面是姥姥熟悉的字體,上面是她寫給我的一大段鼓勵支持的話。那時候的她已經虛弱到走不動路了,我在想她當時是怎么努力的用滿是針頭的手,寫下了這些。
后來姥姥出院了,說是回家養病。媽媽陪我在家里報考,我是在結束報考之后,才知道姥姥只剩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了。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回到了姥姥家,每天都陪在她身邊,就守著她,給她講我們小時候的故事,給她換洗傷口上的紗布。白天很想哭就強忍著,不能在她面前流淚,晚上沒有人的時候,就咬著嘴唇捂著嘴嘩嘩的流眼淚,但是不能哭出聲音,不能讓周圍的人也跟著一起難過,大家白天已經很忙碌了,不能再分心過來安慰我,我也不能給大家添麻煩。趁著大家睡著了的夜晚,我一個人看著被病痛折磨的虛弱的姥姥,撕心裂肺無聲的哭,恨自己的無力,恨命運為什么要帶走她,痛徹心扉,我第一次知道了心酸到心疼到心苦的滋味,眼淚流干了。
五月節的時候,我買了好看的葫蘆掛在窗戶上,給姥姥看,希望能在沉重的氛圍里加一點顏色。姥姥終究沒能等到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五月十九那天早晨,她閉上了眼睛,永遠的離開了我們。她被眾人抬進了準備好的棺材里,停在院子里三天,晚上我不睡,跟老姨一起在外面守著棺材,我最愛的人在里面啊,她再也不能出來跟我們說話了。三天后,棺材被蓋上,放在了車上,要運到提前選好的地點入土埋葬。媽媽,老姨還有后面一群人跑著追著車,從家里一直追到了村口大路上,邊哭邊喊著媽,媽……
從此以后,媽媽沒有媽媽了,我沒有姥姥了。她再也不會在電話那頭算好了時間來問我考試成績,無論考的好壞都鼓勵我相信我,再也不會給我買好吃的等我寒暑假回去了,再也不會寵著我想吃啥就給我買啥做啥了,再也不會在晚上給我指北斗七星的位置了,再也不會有人像她那么懂我那么愛我了。在這個家里的任何角落,我都看不見她了,我也觸摸不到她了,她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留下我孤零零一個人。院子里空蕩蕩,我的心里缺了一塊,我跟院子里的狗說,你知道嗎,她再也不會回來了,你再也見不到她了。
我努力的記住最后一個寒假她穿著新衣服來村口接我回家的場景,那是一件紅褐色的毛衣,她的臉上是看到我時多么開心的笑容。我一遍又一遍的回憶,反復的記憶,我害怕,我害怕我有一天會忘記她的樣子。
錄取通知書下來了,我把它帶到了姥姥家,可是她再也看不到了,我躲在屋子里哭了好久。走出門,抬起頭,傍晚的天空上有一片紫色的晚霞,就像姥姥一樣溫暖,請把我的消息帶給她好嗎。
我是個膽小怕鬼的人,但是我特別希望能在夢里見到姥姥。每次掃墓上墳,我都會跟去,拔一拔墳頭上的草,就好像在幫她打掃院子,摸著墳頭上的土,就好像摟著她一樣,我蹲在旁邊,跟她說說我的近況,我相信住在下面的她也一定很高興的在聽。我一點也不害怕,這里面是對我最好的人,她會一直守護著我。
直到現在,我仍然恨那個夏天,恨它為什么會有兩個四月,恨它炎熱的天氣,恨它不讓姥姥的傷口愈合,恨它讓姥姥受了那么多的苦,恨它帶走了我最親的人。
如果姥姥還在,她就會看到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我都能想象到她開心的以我為傲的神情。她就會送我去大學,我也好想帶她去看看那個她曾經夢寐以求的地方。她就會看到我一路讀到了研究生,我就會跟她分享我生活里全部的喜怒哀樂。我好想帶她走出村子,走遍高山名川,游遍五湖四海。她的善良,她的慈悲,她的智慧,她的豁達,她的通透,她的長遠目光,她在我的心里永遠熠熠生輝。
悲傷的情緒無法控制,淚流不止,一直哭著寫完了這章。它是一道疤。2022年12月3日22點16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