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舒，何故死了。”

“什么？”我好像失去了支撐，一下子癱坐在地上。但是我一點(diǎn)也哭不出來。轉(zhuǎn)而打電話給了何故最好的朋友。

“小舒，你哭吧?！?/p>

“怎么會？”我輕輕的笑了笑。

“何故，我要給他打電話。”

電話那頭的人一直沒有接，我知道，他真的死了，真的死了。

“怎么辦？我該怎么辦？你死了我怎么辦？”我兩只手握住手機(jī)，沖電話那頭冰冷的女聲說，聲音小到我自己都聽不見。

“何故，何故，何故……”

我們是小學(xué)同學(xué)，高一的時候，我在某一個時刻喜歡上了他，他對我，據(jù)說是一見鐘情。

少年時期的喜歡來的很奇怪。我從小學(xué)到初中樣貌實(shí)在算不上好看，膚色偏黑，單眼皮，塌鼻梁，成績也算不上很好，唯一的優(yōu)勢是牙白，笑起來有酒窩，而且性格好。何故成績和我不相上下，好歹略有幾分姿色，也是幾個女生追求的對象。

我們對彼此的喜歡都藏不住，整個級部都流傳著我們倆的佳話，但是我們兩個人之間沒有戳破那層紙。

后來是秋天，學(xué)校每年在中秋節(jié)前都會舉行越野賽。第一名的獎品是一束花。

因?yàn)槲覀冃ｉL的老婆是開花店的……

我的運(yùn)動細(xì)胞可以說是零，但是比賽要求全校人參與。

“小胖子，這次打算跑倒幾？”何故在比賽前笑著問我。高一的時候，我身高165，體重120，比例倒是還可以，奈何臉上肉多。

“玩呢，當(dāng)然是第一，我要拿到那束花。”我搖搖拳頭，沖他開玩笑。

他嘿嘿笑。

越野開始后，何故一直跟在我身后跑，我們逐漸與大部隊分離，只不過，大部隊是在我們前面……

我悶著頭跑，根本沒力氣回頭關(guān)注何故。

跑到一半的時候，我決定放棄，回頭看一眼，何故那小子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沒辦法，我只好一個人慢慢往前移動。

過了好久之后，我總算離終點(diǎn)不遠(yuǎn)了。

也就是這時候，我抬起頭向前看，朦朦朧朧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何故，他懷里抱著那束花，氣喘吁吁的沖我跑過來。

“吶！就知道你跑不了第一，還得靠哥?！彼麤_我眨眨眼，紅著臉，顫抖著手把那束花遞給我。

后來很多年，我們一直在一起，高中的事早就不記得了，但是那個下午，那個抱著花沖我跑過來的，漲紅了臉的男孩我一直記得。我甚至不記得那天的天氣，不記得當(dāng)時是不是有陽光打在他身上，不記得是不是有同學(xué)起哄，不記得那個下午我是怎么回去的，不記得那束花的香氣是怎么樣的，不記得最后那束花我是怎么處理的，我也不記得自己當(dāng)時的心情，但是我能記得，我接過花的一瞬間，他輕輕的跟我說，“我有點(diǎn)喜歡你……”

我每每想起那個下午他說出那句話時的場景，都會嘲笑他，笑他當(dāng)時緊張的手抖，聲音也跟著抖。我看著他眼角止不住的笑意，我記得那年下午，他的眼角也是這樣，記得他的頭發(fā)被汗水浸透。

我真的好愛好愛他。

可是他死了，出車禍死了。

我們小學(xué)就認(rèn)識了，高一在一起，那時候哪懂什么愛情，不過是青春期的沖動。

可是后來，我們異地戀了兩年，然后一起度過了高中，考上了同一個大學(xué)，那么多天南海北花花綠綠的人，我們依然堅定的陪在對方身邊。

爭爭吵吵這么多年，我們都沒有分開。

后來，他去當(dāng)程序員了，我考上了公務(wù)員。

剛找到工作的時候，我們沒什么錢，窩在出租房里，一起規(guī)劃未來。

我們努力攢錢，他監(jiān)督我減肥，我每天檢查他的頭發(fā)，生怕他在搬進(jìn)我們自己的家的時候變成禿子。

我們在每一個下雨天相擁，他會緊緊抱住我，喘不動氣的那種。我把頭埋進(jìn)他的懷里，仔細(xì)的聞他身上的奶香。他喜歡問我的頭發(fā)，他說有一股特殊的臭味……

我們都不會做飯，但是樂于嘗試，最后也總算能有幾道拿手菜，他能熟練的做我愛吃的西紅柿炒蛋，我做的他最愛的糖醋排骨也能讓他吃的津津有味。

生活就是柴米油鹽醬醋茶，但是我們的愛在這樣無趣的平凡日子里開出了小花。

他給了我數(shù)不清的安全感和溫暖。

后來單位體檢，我得了肺結(jié)核，所幸是最輕的，不過還是要住院一個月。

入院前，我回家收拾東西，他特地請了假，說“來見我最后一面”。那個時候，我們攢夠了房子首付的錢，他開車帶我去了我們的家。他在那個毛胚房里指點(diǎn)江山，“等你出院，這里差不多就粉刷完了，到時候你來挑家具，老公負(fù)責(zé)干苦力活?！?/p>

“什么就老公了？連證都沒有。”我給他一拳。

“你從初一就注定要是我老婆了，我那么愛你，你該不會還想著別的男人吧？！”他瞪大眼睛看著我。

我們不約而同笑了起來，是的，他愛我。

每天他都會趴在我的耳邊輕聲說他愛我。我總是記不得我們的紀(jì)念日，可是他記得，每年都是他提醒我，他安排我們那天的日程。他記得我的口味，他知道我喜歡什么風(fēng)格，他知道我是個被動的人，所以他總是主動，他能精確的捕捉到我的心情……

我們因?yàn)楹芏嗍虑槌尺^，但沒有一次是因?yàn)閼岩蓪Ψ讲粣圩约骸?/p>

他愛我，無論從言語還是行動上，都能看出來。

可是我很少說愛他，我說不出口。

我愛他嗎？

我當(dāng)然愛。

可是愛這個字對我來說真的太沉重，我總覺得這是大人該用的字，在何故的庇護(hù)下，我一直覺得我還是個孩子。

車開到醫(yī)院，他把東西給我拎到住院部，我走時，他塞給我一個小盒子。

我一眼就看出，是一枚戒指。

“來不及了，等著你出院我再單膝下跪?！边@是他上午去買的。他這個人，兜不住事，我總說他這樣是干不成大事的。

我拿出戒指，自己帶上，“那你可記得，我要隆重一點(diǎn)的?！蔽艺故窘o他看，那一瞬間，我們對視著，笑著，然后就哭了。那么多年的愛，在那一刻終于有了交代。

他擦去我的淚，說知道了。

可是我終究沒等到他的單膝下跪。

我還沒有出院，這個人就出車禍了。

我一直心存僥幸，我覺得他不可能死，可是當(dāng)去看他的人都告訴我讓我哭的時候，我才意識到他真的死了。

我癱坐在地上，全身都沒有力氣。我感覺有人捂住了我的口鼻，我喘不動氣。我不受控制的顫抖，周圍安靜的能聽見自己的淚水滴到地上。我大口大口的吸氣，冰冷的空氣從氣管進(jìn)入我的肺，刺激著我的心。我努力讓自己站起來，起來，去辦出院，去見何故，讓他給自己一個交代。

我們明明有了自己的家

我們明明快要結(jié)婚了

他說等我出院他就要單膝下跪

站起來

去問問他

“為什么？為什么是他？”我接通了電話，對面不說話，我也不知道對面是誰。

“我們就要結(jié)婚了，怎么辦??？怎么辦……”我大聲喊著，喊的自己想吐，我低頭，看到了血跡斑斑的一片，我的心被自己吐了出來。

我用沾滿血的手抱住自己，我看見何故了，他讓我站起來，他說地下冷，站起來說話。

“何故，我站不起來了，我沒有力氣了?！?/p>

他還是笑著，他單膝下跪，說他扶我起來。

“你為什么不給我?guī)辖渲福俊蔽野咽诌f給他，卻撲了空。

我看向遠(yuǎn)處，看著他走掉，看著他離我越來越遠(yuǎn)。

我想追上他，求求他不要丟下我，可是我站不起來。

我大聲喊他

“何故，你回頭，回頭看看我好不好……”可是悠長的走廊里只有我的淚水掉到地上的聲音。

我在淚眼婆娑之間好像回到了那個下午，看到了那個向我而來的男孩，他喘著粗氣，漲紅了臉，懷里是一束快要蔫了的花。他一臉真誠的跟我說喜歡我……我又聞到了只屬于他的奶香味，我愛他。

“不要答應(yīng)他…”我好想回去，告訴那個下午的自己，不要接過那束花，不要答應(yīng)他。

早知道你會死，我寧愿我們之間的幸福都是假的，我寧愿你是個壞人，我希望我們不要開始，或者，早早就結(jié)束……

可是那個小胖子還是接過了那束花，答應(yīng)了那個滿眼是他的男孩。

我聽到何故說多喝熱水，他說少喝酒，他說不要吃辣的，他說好好聽課，他說待會見，他說他愛我，他說等你出院就單膝下跪……

我看見他這14年都沒有變的眼睛，永遠(yuǎn)眼角含著笑，永遠(yuǎn)眼里有我。

我摸著那枚戒指，好像又握住他的手。

我把手機(jī)貼到耳朵上，“何故，再說一次你愛我。”

“小舒……”不是何故，我掛掉電話。

低頭，我的心還在我的身體里。

護(hù)士把我扶起來。

我一遍遍的給何故打電話。

我要告訴他我愛他

我以后會好好記得我們的紀(jì)念日

我再也不打你了

我愛你

我從來都不說

可是我愛你

我爸媽來接我出院，還好，我來得及見他最后一面。

在車上，我回想著這14年，哭哭笑笑。

我終于看見了他……

他身上是出事前的那件白襯衣，是我千挑萬選給他買的。

上面沾滿了血。

“很臟，何故，很臟……”

我拿出衣服口袋里的紙巾，一遍遍的擦著他衣服上的血。

擦不干凈

何故，出事的時候你在想什么

何故，這幾天你有沒有想我

何故，現(xiàn)在我來了，你看看我

何故，你疼不疼

我低下頭，像以前一樣把頭埋進(jìn)他的懷里，沒有奶香味了，是血的鐵銹味。

“何故，你好臭啊……”我抱住他，可是他再也沒法回應(yīng)我了。

“何故，我愛你?！?/p>

你回答我好不好

我求你了

何故，我害怕

我沒有嘗試過沒有你的生活

火化的時候，我剪下了一縷頭發(fā)放到他的手里。

“老婆臭臭的頭發(fā)，好好拿著，別走丟，別亂跑，我們下輩子早一些結(jié)婚……”我親親他的耳朵，很涼。

火化室外的燈光亮起，何故，你的身子那么涼，這樣可不可以暖和一些？

何故，我知道你跑的快，我一直就跑的慢，這次你還會不會回來找我了，還會不會給我?guī)б皇ǎ?/p>

何故，你會不會害怕

何故，我看到了你的婚禮致辭，你早早就準(zhǔn)備好了。

“我會和王舒，我的摯愛，度過我們未來的一個個14年，一直走到時間的盡頭。王舒，那里不會是黑暗的地方，我永遠(yuǎn)會為你打一束光?！?/p>

傻蛋，哪有人在婚禮上提到死亡啊……

那個永遠(yuǎn)細(xì)心愛著我的大男孩，你就穿著那件襯衣，舉著燈，在時間盡頭等著我去找你。

到時候你要單膝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