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琴一個人,行走在沙漠中,不知走了多久,好像不管怎么努力,怎么也走不出去似的。
太陽就像個大火球似的,一直在頭頂懸著,炙烤得人口感舌燥,渾身都脫了水。
四周,仍是不見盡頭的漠漠黃沙。
湘琴仿佛走在虛無中,走啊走,走啊走。
一雙腿實在沒了力氣。口渴難耐,心火不斷燃燒。
頭一沉,終于朝沙堆栽過去。
救命啊!
湘琴傾全力呼喊。猛然一驚,從夢魘中醒了過來。
人好好地躺在床上。
一摸額頭,全是汗。再摸身上,也是汗津津的了。
湘琴也在慶幸,還好,只是夢,不然,自己就這么死了,不甘心不說,爸媽也得哭死。
湘琴發了會兒呆,感激汗冷了些。
還是口渴。
她摸索著下床,連燈也懶得開,出屋去找水喝。
冰箱里有水。
湘琴拿出一瓶,擰開,咕咚咕咚,很快,一瓶水全下了肚。
涼絲絲的感覺,迅速走邊全身,說不出的舒服。
湘琴打了個水嗝,正要往回走,忽聽見好像有細微的抽泣聲。
細辨了辨,聲音,來自沙發那一片。
輕手輕腳走過去。
有人蜷縮沙發一角,一動不動。抽泣聲,好像停了。
“盧余,是你嗎?”
問話一出,湘琴笑起自己的愚,甚至像晃蕩晃蕩腦袋,看是不是進水了。
“嗯,是我。”
湘琴哂笑,除了他,還能有誰。
“打擾了,你繼續。”
湘琴訕訕,轉身,準備離去,好把空間留給盧余。
他偷偷哭,定是不想被人撞見的。
只是,大半夜的,為什么不在自己房里哭,偏偏縮在這。
無解。
“別走,能陪我會嗎?”
湘琴辨得出,他的聲音里,透著悲傷,連說出的話,都帶著一點點祈求的意味。
自相識以來,從未有過。
湘琴復轉回身來,試探著問:“你確定?需要我陪?”
“嗯。”
大半夜的,黑燈瞎火,孤男寡女,這,不太好吧。
湘琴打退堂鼓,好容易尋了個借口。
“那,我去開燈。”
盧余微嘆一口氣,“嗯,曾老師說過,你怕黑?”
湘琴頓住。好你個慧慧,又胡說八道。
“我又不是小孩子,怕什么黑呀。”湘琴不忍瞞他。
停了數秒。
盧余懇求的語氣傳來,在靜靜的黑夜里,被放大了無數倍。
“那不開燈,好嗎?”
湘琴無力拒絕,“好吧。”
黑暗中,有手拍沙發的聲音,輕輕地,似在發出邀請。
“你坐過來,陪我說說話。”
果然。
湘琴猶豫著,要不要坐過去。
“別怕,我又不是老虎。”
湘琴覺得此時的他,就算是老虎,也是只沒牙沒爪的老虎。
要是老虎,怎么會偷偷地哭?
放心地坐過去,盡量跟他,隔著大些的距離。
一人站著沙發的一頭。
湘琴能感覺得到,盧余正趴在沙發背上,心情很低落。
又是好一陣沉默。
這么低氣壓的盧余,湘琴還是第一次看到,忍不住想心疼他。
“你怎么了?”湘琴先打破沉默。
緩緩地,聲音慢慢傳來,“我做了個夢,夢到回到小時候……”
剛開個頭,湘琴聽出,他又微微哽噎了。
“不好的夢?”湘琴問,盡量溫柔。
盧余緩了緩,才慢慢說下去。
“不,很幸福的夢。我夢到,爸爸媽媽牽著我的小手,一路歡笑著,走在春暖花開的地方。”
確是好夢。
湘琴跟爸媽很親,有過類似的經歷,卻從沒有一次走進夢里。
“哦,那很好啊。”
盧余轉過身,話變得清晰了些,只是更悲傷了。
“可是,我看不清他們的臉。太久了,我都記不清,他們長什么樣子了。”
盧余又將頭,低低埋進自己的臂彎了。整個人蜷縮一團,像母體里的嬰兒。
湘琴能感覺到他整個人都在顫抖。
她挪近他身邊,稍作猶豫,伸過手,輕輕拍著他的后背。
一下,兩下,已經記不清多少下了。
盧余情緒平復了些。
“那年重陽節,爸媽帶我去游玩,還教我背《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我很快樂,覺得天地都是暖的。誰知,他們就突然走了,留下我一個人。”
重陽節?是他們認識的日子。難怪他說,那天是他生命里的至暗時刻。
“后來,姥姥來了,一把抱住了我。只記得,她哭得很傷心,說以后,讓我跟著她過。我懵懂著問,我有家,有爸爸媽媽,干啥跟姥姥過?好多天后,我才明白過來,我爸媽死了,我是個沒人要的孤兒了。”
盧余身子又顫抖起來,湘琴覺得拍背已失去效用,半蹲著身子,從身后抱住了他。
“都過去了,不怕,不怕。”湘琴軟語安撫他。
“那時候太小,不知道什么是死,只知道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有見過爸爸媽媽。連他們留的照片,我也不敢看上一眼。我是不是很沒用?”
湘琴不敢想象,這是怎樣的煎熬,小小的盧余,是怎么熬過來的。
她也開始默默流淚,“他們是怎么走的?”
盧余在湘琴的懷抱里搖頭,淚水滴在湘琴的手背上。
“意外。”
“那你是怎么長大的?”湘琴話一出口,就后悔了。
“你不想說,就不說。”湘琴忙改口。
為了哄盧余開心,湘琴說起自己小時候的糗事。
那時候,她住在鄉下。
上下學,常常是三四個小伙伴一起走。一路走,一路淘氣,跳水溝,偷瓜蔬,掏鳥蛋,整天弄得像泥猴。
說起泥猴,伙伴群中,還學著《西游記》,分配了角色。老大是唐僧,老二是悟空,老三是八戒,老四是沙和尚。整天師父徒弟地叫著,連大人的話也不聽,鬧得房頂都快塌了。
“你猜,我是什么?”
“八戒?”
湘琴笑了,“是啊,就是八戒。”
“你小伙伴肯定眼神不好,哪有那么好看的女八戒。”
湘琴知道,盧余平靜了下來,還握住了她的手。
“湘琴,你不用這么小心翼翼,我又不是紙糊的。爸媽走后,我一直跟著姥姥過,幾個舅舅也待我很好。”
“那你爸爸那邊的親人呢?他們不管你嗎?”
“唉!他們有他們的難處,想管,也是有心無力。”
湘琴“哦”了一聲,“你要好好孝順姥姥和舅舅他們。”
“當然。”
盧余因一場夢被堵得要死的心,經由湘琴的陪伴,總算又活了過來。
“能再說說嗎?你小時候的事。”
湘琴揉揉盧余的頭,“太晚了,以后再說吧。”
“我又不是狗。”盧余說。
嗬,都能開玩笑了。
湘琴放了心。
忽然又意識到,剛剛的舉動,確實像在摸小時候養過的那條大黃狗。
“謝謝你,湘琴。”
“不謝,不謝。”
湘琴松開了盧余,摸索著起身。
盧余也起來了。
站在湘琴前面,有著說不出的壓迫感。
“能抱抱嗎?”他說。
湘琴想了想,主動伸展雙臂,環上了盧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