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近朱紅大門時,見門神已張貼好,很是應節下之景。忽聞得一長串鞭炮聲,不遠不近的,也不知是誰家。湘琴倒唬了一跳。
一小段路,歐陽昭已調整好了情緒,真真好涵養。他待鞭炮聲落,回頭對湘琴淡淡一笑,“這就是鄉村的年味?”
“嗯。”湘琴也笑著回他。仿佛剛在小竹林發生的一切,并不曾有過似的。這樣也好,湘琴心內暢然。
“不會變了?”歐陽昭又說。
湘琴“啊”了一聲,隨即明白過來,重重地點了點頭。
歐陽昭盯著她看,笑容越來越顯,似融化了臉上的冰霜,說話間,已變得春意盈盈了。
湘琴直愣愣地回看回去。
歐陽昭又恢復原本常見的模樣,淡淡地說:“那我就給你報上去了,省得你反悔。”
湘琴想說再等等已來不及了。
堂屋內,正聊得熱絡的主客諸人,遠遠瞧見二人回來,就在奶奶的示意下,忙忙一齊止了話頭,頗有意味地,齊刷刷賞著看似很登對的一雙璧人。
話題嘛,有劉姨在,不肖說,自然是年輕一輩們的婚事。因湘琴不在,湘淑算有了歸宿,最難熬的非湘涵莫屬。在長輩的追問下,只得胡亂應著。
湘涵無可奈何,只盼大姐快點回來。總算盼到了,他真如遇大赦般,暗暗松了一口氣,朝湘琴攤手尬笑了笑。
“大姐,你跟歐陽哥去哪了?”先開口的是湘淑,說的話沒經思量,自是有些不知深淺。
“哦,我第一次來,煩湘琴帶我去轉轉。奶奶,我真喜歡這里,很有年味。”歐陽昭淡笑著幫化解。
湘琴順著話音,笑著說下去:“嗯,剛進院門的時候,還聽到了鞭炮聲。歐陽羨慕得了不得。”
奶奶很歡悅,指指里屋,“喜歡還不容易,也不用羨慕別人家。奶奶可備了足足的長鞭,還有好看的煙花。小涵啊,去挑最長的來,跟你歐陽哥去院里放。煙花嘛,得等天黑再放,這會兒放,亮天不好看。”
湘涵逃也似的,果然去選了最長的鞭來,招呼歐陽昭一起。
歐陽昭淡笑著,有點盛情難卻地,跟湘涵同去院里空曠處。
湘琴也想去。奶奶硬拉她坐到身邊來,似不想她太主動。
八仙桌上堆了些花生殼,一小堆一小堆的。
桌下面,不知何時,已攏著了火筒。
一靠近,整個人都覺得暖暖的。
湘琴剛坐下,享受著溫暖,院內鞭炮聲,噼里啪啦地響起來。
距離太近,大有震耳欲聾之勢。
湘淑自小就怕這個,哆嗦了一下,伸出手去,下意識地想捂住耳朵眼。又忽而意識到,小冉還在呢。只得怯怯地放下手,生生地忍耐著。
劉姨推了推小冉,讓他看湘淑。
小冉還不算笨,很快明白過來,羞怯著側過身,伸手幫湘淑遮嚴了耳朵。
湘琴微微一笑,反跑去院里,湊近聽響去了。
“她從小就膽大。”湘琴媽跟劉姨解釋。
劉姨笑說:“難怪,一個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有膽量入茶山,還一住就是整個茶季。”
老爸驕傲地說:“年輕人,就得吃得苦中苦。”
二叔瞧了湘淑一樣,面露羞愧之色。
二嬸倒渾然不覺,仍蹬著門檻子,笑瞅院內的人,“大嫂,我看啊,小琴跟歐陽倒像一對。”
湘琴媽訕訕,其中內情,她自然清楚得很,歐陽昭是不錯,可她更尊重女兒的想法。
“孩子的事,我跟琴他爸,隨她的心意。俗話說,好飯不怕晚。是不是,她二嬸?”
二嬸被噎住了。
鞭炮聲停,又閑話一陣。
劉姨起身,大笑著說:“叨擾這么久,也該回去了。明年再見吧。”
奶奶想留歐陽昭看煙花,跟湘琴一起守歲。
歐陽昭溫和地笑著謝過奶奶的好意,說以后有機會再說。然后,他跟劉姨一起走了。
全家人看著車子發動,才說說笑笑著回來,各自去忙活各自的事。
小冉趁機把湘淑拉到一邊,說了幾句悄悄話,回來說,他也要告辭了,不好叫家里長輩等太久。
二嬸知道留不得,邀他以后常來常往后,也只得目送他,騎著半舊的摩托車,回鎮上去了。
碩大院子只余自家人。
按照老規矩,女人們負責年夜飯,也包餃子。男人們準備坐堂屋,圍著火筒天南海北的胡聊。
所謂男主外女主內,祖祖輩輩沒甚大變化。
各自忙活起來。
全家齊動手,速度自然快,天還沒擦黑,就各自完成了。
幾蓋簾的餃子,統統蓋好了簾布,被端到了院里井水沿邊凍著,要交子時,才能煮了吃。
年夜飯一如往年,豐盛而不奢華。
清蒸魚、紅燒雞塊、蔥爆羊肉、熟食拼盤、炸貨拼盤、清炒西蘭花、醋熘白菜、涼拌藕片……
唯獨沒有豬肉。
只因湘琴吃不得豬肉。
說起緣由,竟是從貪嘴上來的。
某年春節前,臘月二十六。
奶奶家殺了一頭肥碩的年豬,賣出大部分后,留足了家用的。
按習慣,奶奶留了一些肥的瘦的生肉,余下的都要先煮熟了,共整個年節用。
當然,也不只煮豬肉。
奶奶喜歡切一盆子白蘿卜塊,待豬肉有七八分熟,水面冒著油花花時,才將其全下鍋,跟肉一起煮好。
年前忙得沒空做飯的事,就熬一大鍋蘿卜青菜湯,快捷得很。
菜湯熱乎乎,香噴噴,想不饞都難。
奶奶手腳利索,很快收拾妥了要煮的肉,一大塊一大塊,連肉帶骨頭,慢慢放入合抱寬的大鍋,又添足了甘甜的井水。
開鍋備煮。
灶眼邊,爺爺坐在長凳上,抽著旱煙袋,在煙圈繚繞中,早燃著了引火,投入灶眼里。慢慢添柴,由軟到硬,最后只架劈柴,中空著,灶火燒得旺旺的。
煮了好一會兒。滿院子開始飄肉香。
湘琴跟堂弟堂妹正湊在一堆,蹲著商量撿啞炮的事。他們興致勃勃地約定,除夕夜,一定要比一比,誰積的啞炮多,誰呲的花好看。
肉香太誘人,他們回頭,尋找香味的源頭。
找到了,一時忘了撿啞炮呲花玩的事,起身,拔腿,齊跑到不算寬敞的廚房。
圍著灶臺,踮著腳,想要一探究竟。
合抱寬大鍋敞開著,方便散去肉腥味。
咕嘟咕嘟……
鍋面冒著煙,直竄向房頂。
肉香越來越濃,饞得小孩子流下哈喇子。
“奶奶,好了沒?”
“快了,快了。”
奶奶開始下蘿卜塊。
湘琴小大人似的,跟湘涵湘淑說:“一下蘿卜塊,咕嘟咕嘟,肉就熟了。”
湘淑等不及,歪在爺爺懷里,瞧著旺旺的灶火,喃喃:“爺爺,我好餓。”
湘涵也湊過去,拿起劈柴棒,就往灶眼里添,差點蓋滅了活。
爺爺待湘涵添完,笑瞇瞇地默默垂頭喪氣的小孫子,重新架好新添的柴棒。
火又是旺旺的了,在造眼里跳著歡快的舞蹈。
時間過得格外漫長。
好容易能吃了。
奶奶撈出幾大塊,盛在大瓷盆子里,笑著說:“吃吧。”
孩子們如聽了仙音,拍著小手,歡呼一陣,也顧不得燙手燙嘴,捏出一大塊,吞咽著口水,大吃大嚼起來。
湘琴也是這樣,像極了奶奶養的小饞貓。
孩子們吃過一塊又一塊,直至撐得受不了了,才摸著滾圓的肚子,想起本該去撿啞炮的。
一哄而散。
小貓小狗搖著尾巴,蹭過來吃小主人扔掉的骨頭,心滿意足地旺旺喵喵。
晚上,耳畔鞭炮聲,聲聲不絕。
從記事起,湘琴頭一回,難受地吐了。
還是嘴饞。
她趁奶奶不注意,又偷吃了幾回豬肉,有點涼,有點膩。
小胃怎么受得住喲,沒來及消化的吃食,一個勁兒往回躥。
“哎喲,哎喲,難受。”湘琴哼哼唧唧,直至腹內空空,才覺好受些。
整個春節,湘琴是一聞見豬肉味,就哇哇吐一陣。后來,竟成了頑疾,再也吃不得豬肉了。
慢慢地,家里有了不成文的規矩,只要有湘琴,全員戒食豬肉。
剛開始,嘴饞的湘涵還抱怨,后來竟也慢慢習慣了。
兒時的鄉村,牛羊肉可比豬肉金貴得多,沒有幾家能吃得起的。
多虧老爸,好似有神通,總能在過年前,帶回來還算新鮮的牛羊肉,足夠年下一大家子用的。
“小涵,快吃這個魚。”
清蒸魚是二叔的拿手好菜。二嬸偏愛湘涵,殷勤地給兒子夾了一塊。
“媽,我也要。”
二嬸白了湘淑一樣,沒好氣地說:“自己沒手啊。”
湘淑想辯白一句,早知道,就把小冉留下來,老媽準還這樣冷落自己。
湘琴坐在湘淑邊上,忙幫撅嘴的湘淑架菜。
“謝謝大姐。”
湘琴愿當潤滑劑,調和偶爾緊張的年夜飯氛圍。
“奶奶,您想吃什么?”
“二叔,二嬸呢?”
“老爸,老媽?
湘琴幫忙夾了一圈才,又幫忙到了酒。能喝的是白酒,不能喝的是米酒。
總能各盡其歡,總算合樂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