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琴關閉庫房門,獨自一人,對庫存的200罐正品“初戀”,做了個不大顯眼的標記。
再次回到茶課室,已是茶課結束時。學員漸次離去,終于只余兩人。
“琴姐,今天的課還行嗎?有沒有什么問題?”新人黃雅兒問,眼里盡是自信的光。
黃雅兒是上屆茶文化大賽的季軍,曾師從茶界泰斗盧教授,是老板娘葉老師的小師妹。
師出名門,大咖指點,本領自然過硬,人難免驕傲些。不像自己,出自草根,來自底層,一步步艱難成長,終有丁點成績。
湘琴羨慕她,卻不自卑。黃雅兒有她的驕傲,她湘琴也有自己的。
有些人一出生便在峰頂,有些人經過努力,見過許多風景,也終能攀達。湘琴驕傲,她是后者。
多日相處,湘琴漸漸發現黃雅兒的好來。她個性不張揚,為人識分定,假以時日,在茶界,必定有她的一席之地。
“一如既往地沉穩大氣,眼界寬,知識系統,表述準確,思路清晰。”
湘琴頓了頓。
“不過,授與受是雙方的。關注課程內容的同時,還要關注學員的求知狀態,多和他們交流互動,效果會更好。下次,你不妨試試?”
黃雅兒頷首后,第一次主動聊起一問題。
“琴姐,這兩天課上出的茶品,為什么沒有初戀呢?我聽師姐說過,這茶不錯。師姐還說,琴姐的舌頭很厲害,我們這些后輩,跟你一比,就都比下去了。”
拿老板娘說話,果然是驕傲的小公主,也頗有幾分說話的藝術。
湘琴笑說:“我還以為你是個沉穩內斂的,怎么也學會溜須我了?走吧,先去吃飯。飯后,我親自給你泡初戀。”
一語中的,直來直去。
黃雅兒先是訕訕,后又歡喜起來。雖說情緒起伏不大,湘琴還是成功捕捉到了。
午飯照例很清淡,茶人工作狀態,大都如此飲食,唯恐破壞了敏感的味蕾。
湘琴已經習慣了先拍食物照,忘情地微笑著,發給千里之外的盧余。
盧余早發過午餐照片,據他說,是一道很難制作的佳肴,難得老爺子滿意。得意之情,幾乎溢出手機屏。
黃雅兒猜度著湘琴的行為,忍了又忍,終說:“琴姐,聽然然說,姐夫很好。恭喜啊!”
然然這個大嘴巴。
湘琴收起手機,笑著說:“然然慣會夸張,她的話,你聽聽就算了。吃飯!”
黃雅兒不再問,一臉平靜,仿佛并未有過好奇一樣。
正是飯點,人滿為患。處于嘈雜的包子鋪中,沉默干飯的倆人,顯得與周遭環境,有點格格不入。
重返校區,湘琴特意給黃雅兒泡了退茶“初戀”。
黃雅兒吃了一盞,又吃了一盞,直至三杯下肚,面露疑惑。
“琴姐,這茶,真的是初戀嗎?怎么感覺滋味有點雜?”
湘琴微微一笑,“雅兒真是厲害。”說著,就把蓋碗遞了過去,“你看看葉底?有沒有什么問題?”
黃雅兒訝然接過來。
細看,又拿過夾子,挑出數根,細細對比根蒂葉脈,恍然大悟,吃驚之余,漸漸浮出怒色。
“可惡!那些人又在故伎重施,將壞爪子伸到燕城校區來了。琴姐,這事必須趕緊匯報總部。不然,一旦被捅出去,再經由無良媒體發酵,后果不堪設想。聽我師姐說,是他們的宿敵所為。從第一屆茶文化大賽開始,這宿敵就像狗皮膏藥一起,黏了很多年,怎么甩都甩不掉。先是師姐,后是盧真兒,都吃過他們的虧。琴姐,你不知道,僅去年一年,就有三個分校區發生過這種事了。他們專門挑各校區的主打茶品下手,用心極其險惡。好在及時上報,暗暗處理得當,才在未被披露之前,成功壓下去了。”
湘琴知道事情嚴重,沒想到會這么嚴重。
“多謝提醒,我這就讓蒙蒙姐匯報總部。”
湘琴打過電話,又回來問黃雅兒,希望能從她那兒,獲取更多的有用信息。
黃雅兒為難地搖頭,“我知道的就這些。就這,還是偷聽到的。我試問師姐,她卻說我心雜,不專心侍茶。我可不敢再摸老虎屁股。”
敢把溫柔知性氣質如蘭的老板娘比成老虎,也就黃雅兒獨一份兒了。
忽然,黃雅兒似又想起什么,頗為難地說:“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能找到盧真兒,她或許能幫到忙。”
這倒是。湘琴本就這么想。
下午兩點五十分,湘琴已經坐在了清風徐來的水葉間,隔著玻璃窗,眼晴一眨不眨,望著來來往往的行人。
面前,古樸的茶席上,擺著全套天青色的汝窯茶具。茶荷里,是稱量好的綠楊春。
專等人來。
湘琴眉眼帶著笑,手心早已因緊張而沁出了汗。一想到終于能見偶像了,心里如同跑進一頭小鹿,亂撞得人難安。
不知她會從哪個方向來?不知如今又是什么模樣?
湘琴回憶著。
第一次見盧真兒,是隔著電視屏幕。至今仍清晰地記得,她穿著清雅的茶服,月白底子,疏朗紅梅。
面對評委與觀眾,她款款而立,不媚俗,不應和,淺笑。整個人干凈又純粹,如冬日山間的晶瑩雪,又似雪中冒出姿態的紅梅。
湘琴被她的美驚呆了,又是踢腿,又是拊掌,大聲贊道:“好一個梅仙子!”
楊老師說:“茶人當如是!”
言猶在耳!
湘琴那么努力,只為追上盧真兒的腳步。如今,她成了茶人。盧真兒卻消失在獨屬于她的山野中。
山野還是世俗?等待的湘琴,突然不太確定了。
離下午三點差兩分。
玻璃窗外,自南而北,姍姍走來一女子。她著長款白色羽絨服,圍白色圍巾。圍巾一角,斜伸出一枝小小紅梅。
哪怕處行人中,卻很難忽視她的光芒。
尚看不清女子的臉,湘琴直覺就是盧真兒,驚喜著忙起身,匆匆穿過書香過道,風一般直迎到門口。
“盧老師?”湘琴揮手,聲音里難掩激動。
果然是她!
盧真兒不急不徐而來,只輕輕點了點頭,不再有多余的言語。
湘琴滿腹的熱情,似觸到了冰雪,默默走在前面引路,重回預定茶席。
盧真兒徑直坐到主泡臺。
湘琴只得坐到對面,好奇的審視著偶像。
只見她默默脫下羽絨服,只著天青色茶服,不變的是,其上有疏朗的紅梅一枝。
摘下圍巾,露出一張絕美的臉來。沒有任何歲月痕跡,仍是記憶中的仙子模樣。
“我臉上有東西?”盧真兒開口,說出見面后的第一句話。
湘琴笑著搖頭,羞于自己的失態,又忍不住由衷贊美:“盧老師真美。”
盧真兒淡淡的,手已摸上了茶荷。
“今天,我破個例,來泡這綠楊春吧。你不是說,我是你的偶像嗎?偶像總得有個偶像的樣子。你知道,整整五年零二十八天,我沒有給茶人執過壺了。”
記得清清楚楚,許是藏著深愛與無奈。
湘琴覺得很榮幸,哽聲說:“謝謝您。”
盧真兒泡茶的樣子,與多年前電視上的影像,慢慢重合起來了。一樣的服飾,一樣的專注,一樣的孤高無塵埃。一樣的茶香裊裊。不同的是,她就在眼前,茶香可聞。
湘琴賞著聞著感受著,不禁眼眶微熱。忙默默轉過頭,抹去流出的清淚。
“嘗嘗看,還能喝嗎?”
湘琴行叩指禮,淺啜一小口,滿口滿心,便是無邊早春之色。
“有人說,綠茶如稚兒,最是純凈,滿是希望。湘琴,你知道嗎?若純凈與希望不復存在,我寧愿不再有春天。”
字字句句,擲地有聲。
湘琴琢磨著她的話,有片刻失神。
忽然,盧真兒將椅子往后推,端起汝窯鈴鐺杯,就著空地,用力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