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認識的麥克尤恩小姐,是一位可親可敬的女士。
我已經老了,回想往事總需要久些。但我還記得,在我還算年輕的時候,搬回鄉下的第一天,她是來問候我的最后一位客人。
“福特斯先生,您好”她的嗓音輕柔,我也從沒看見過她和人大聲說話。
她說什么我記不清了,代表他們家來問候鄰居的客氣話而已。想來她家的父母傲慢,而我又是個窮小子,她漂亮的姊妹就把無聊的差事推給了她。
所以我說她是位可親可敬的女士。
她送來一些烤面包和一只膠凍雞。那只膠凍雞我記得,它很美味。
她穿著洗得泛白的裙子。作為青年女性,她未免太過蒼白了些,淡褐色的長發規矩地扎了一個髻,光溜溜的髻。一張平庸素凈的臉龐上,她的眉色倒濃,對于蒼白的臉顯得突兀,唇色也近乎慘白了。我總擔心她會暈倒在路上。
她的眼睛是最像她這個人的——灰蒙蒙的,猶如一潭死水,失去了青年女性的光彩和活力。
我在鄉下住了很久,但和麥克尤恩小姐沒有太多交際。
鄉下很小,人們偶爾會談論起這位蒼白的小姐。
沒有出眾之才華,沒有漂亮的容貌,甚至缺乏可愛有趣的靈魂。這是他們對她的概括性評價,我是認同的。
那雙無趣的死水般的眼眸令人們看了乏味生厭。
“我最討厭那雙眼睛,像具沒有靈魂的尸體”鞋匠威夫斯說。
“她應當像那位胖姑娘蕾婭一樣去變得幽默風趣起來,在舞會上跳舞,去和男人調情……蕾婭嫁給了小密斯特呢,漂亮姑娘們的白馬王子,哈哈!她要改變自己,麥克尤恩小姐不年輕了。”
“卻一直沒有男士追求,嘿!她是不是有什么問題,真的要變成老姑娘了嗎?太悲慘了,她什么也沒做錯啊”茱希爾說,她號稱是鄉下最善良的女士。
我不認為麥克尤恩悲慘,我是個浪漫主義。我總覺得她灰蒙蒙的眼睛里有對別人的疏離和漠視。
她不在意她傲慢無禮的家人和背后的議論。
這些是我的個人猜測,當然也沒向她求證過。
我第二次和她有直接的交流是在橡膠樹旁的小路上。
令我驚奇的是,她的素髻上插了一支淡紫色的鮮花。一點點的裝飾罷了,只是在這位小姐身上顯得很不可思議。一貫灰撲撲的麥克尤恩小姐居然在打扮自己!
那是我認識她以來見過她最美的一次。她罕見地有了點氣色,臉龐紅潤,唇色淺粉。平平五官中煥發了秀美的女性魅力,那一雙眼!有了真正的光彩。她不丑的,但這一支髻花居然能有這么大的威力嗎?把她從死水里拉入春天。她微笑著和我打招呼,老天,雖然我老了,但我還記得那會一個漂亮姑娘帶來的激動。
“嘿,麥克尤恩小姐,你今天真美,那支花很襯你。”
她又笑了一下,我這才注意到她沒有那么瘦削了,她的臉頰上多了些肉。她的嗓音依然輕柔。
“美麗的小姐,您戀愛了嗎?您看著像陷入了愛情的甜蜜。”我試圖猜測她變化的根源。
“是的,先生。”
噢,我胡亂猜的,這居然是真的。
“他是一位非常可愛的戀人。”她紅潤的臉龐更紅了,像春天的櫻桃。
我確實不曾知道愛情的力量可以這么大,這是和她的第二次交流。
那支淡紫色的花別在她的發髻里真的很美。
鄉下很小,人們都看見了麥克尤恩小姐一天天的變化,也有我這樣的感嘆。
冬天圍著爐火取暖時,有人說,“為什么我們從未見過她那位可愛的戀人呢?”
“上次好像看見她和一個金發的高個男孩走在一起,但是……好吧,我也不確定是不是,我不知道。”
“是的,鄉下很小,但我們完全不知道那個人。”鄉下很小,沒錯。
“她在騙我們?那個可憐老姑娘的幻想嗎?”
我覺得麥克尤恩小姐應當不屑為此撒謊或是臆想了一個戀人。我始終認為她是位可親可敬的女士。
但我確實對這份愛情的真實性產生了懷疑。
她得到愛了嗎?
“那邊的戰爭打了很久。”
“別提那個了,蕾婭生了兩個男孩,這真令人高興。”
我也不愛聽戰爭,它的麻煩太多了。
那個冬天很冷,我也很久沒看見麥克尤恩小姐。
我在春天的和煦風中第三次和她有了交流。上一次見到她還在寒冬前。
她沒有上次那么美了,但臉龐不再蒼白,透出一股異樣的紅。這過份的紅和之前的蒼白一樣讓人疑心她是否身體出了問題。
“允許我問候您,麥克尤恩小姐”我向她打了招呼。
“您好,先生”她笑了一下,我更認為那是客套的嘴角牽扯。
“您這是要去野餐嗎?需要我幫忙嗎?”
瘦弱的她挎著一只籃子,用布蒙著,看起來沉甸甸的。她的發髻又光溜溜了的,那一雙眼!沒有了上次相見時令人驚艷的光彩照人,卻也比我們初識時多了些光。那一點微茫的光,我想是她有無愛情的區別。要知道那一雙灰蒙蒙的眼睛之前看著多令人生厭,但至少現在有了光,至少。
“我要去看望我的先生,忘了和您說,十分抱歉。我現在是德里羅夫人了,誠邀您和我一同前往我先生那兒。”她帶著歉意向我躬了半身。
而我沉浸在這個驚天消息里,麥克尤恩小姐?德里羅夫人?我從不知道德里羅是誰!她就這么結婚了!當她介紹自己是德里羅夫人時,顯出幾分驕傲,但愿她在這段婚姻中永遠甜蜜而快樂。
我幫她提過籃子,和她一起去找德里羅,我太好奇這個男人了。我甚至懷疑這段愛情的真實性,在我們這些人眼里,麥克尤恩小姐實在不是會獲得愛情的樣子,她不夠漂亮也不有趣。盡管我是衷心祝愿麥克尤恩小姐得到幸福。
哦不,是德里羅夫人,你要知道我老了,講往事時思想沒有那么靈敏。
我們走了一段路。
我最先看到一棵繁茂的樹和一片綠草如茵的山坡。樹為山坡的東坡上投下一片樹陰,在樹陰里立著一塊冰冷的基碑,碑上放了一個花環,用細弱花莖仔細編織的野花環。我看到墓碑主人死于最近的某場戰爭中。
德里羅夫人站在碑前和我介紹,用她那輕柔的嗓音:“這是我的愛人。”
我相信她得到了愛情。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