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大早，當蕊蝶醒來時，已不見了烏希哈。她正要去伺候纖裊時，怎曾想雪瓔也帶著永瑍來了。于是，她便被雪瓔支開去做別的事情。此時烏希哈與永璧都到了纖裊那里，纖裊見是他們二人，心里稍微平和一些。又見雪瓔帶來永瑍，她心里更是喜悅。雪瓔特意教過永瑍，永瑍一見了纖裊，便行禮請安道：

“兒子給額涅請安。”

“快過來，讓我看看?！崩w裊憐愛地抱著永瑍，“都長這么高了，我的好孩子，讓我好好看看。”

“這么多年來，永瑍都想著念著你呢！”雪瓔笑道。

“兒子對額涅日思夜想，今日終于相見?！庇垃~道，“昨晚額娘告訴我可以來見額涅，我興奮得一晚上都沒睡著呢！”

“這小嘴兒跟抹了蜜似的。”纖裊欣喜。

“額娘聽說額涅喜歡吃冰糖葫蘆，特意跟郭羅瑪法（滿語：外公，指崔奇哲）做了，額涅嘗一下。”永瑍從玻璃打開的食盒里面拿出一根冰糖葫蘆。

“瑍兒真是懂事??！”纖裊感慨，卻忽然看向雪瓔，沉聲：“孩子雖然小，該教什么、該怎么教都得仔細注意著?，~兒受王爺重視，是會出人頭地的，必然得好生教導?！?/p>

雪瓔聽出來是纖裊不悅，卻不知說錯了什么惹得纖裊不悅。烏希哈此時已經冒了一層冷汗，便笑道：

“六阿哥是嫡福晉的兒子，嫡福晉自然會好生教導。六阿哥也是托了嫡福晉的福，才會出人頭地的?！?/p>

雪瓔頓時明白了纖裊不悅的緣由，連忙賠笑：

“可不是這樣，瑍兒只有您一個額涅，自然最守規矩，必然會出人頭地?？上晃业⒄`了幾年，是無論如何都比不上二阿哥了！”

“都是王爺的兒子，本來就沒有天資優劣之分。”纖裊輕抿一口茶。

“能由額涅撫養，六弟也是極其榮幸了。”永璧道。

之后，永璧與烏希哈一同出去，回房后，永璧便好奇：

“你是怎么知道額涅為什么不高興的？”

“王府里面除了她，便只有側福晉有一子。大阿哥，你，四阿哥，五阿哥，七阿哥，八阿哥，都是嫡福晉所生，章佳氏的三阿哥夭折便沒什么說的，便只剩下崔佳氏的六阿哥。你們都是習慣了嫡福晉時額涅，副都統是郭羅瑪法，而六阿哥是側出，卻說崔太醫是他的郭羅瑪法。平常嫡福晉不在王府，你們內部這樣叫倒也無妨了，可是在她面前這樣，必然惹她不悅。聽你們講嫡福晉之前的事情，我便是知曉嫡福晉對嫡庶尊卑極其刻薄。崔佳氏雖然是主子，是受到冊封的側福晉，但是她最開始是嫡福晉的通房丫鬟，便是嫡福晉的奴才。奴才生了主子，便不能認奴才為娘了?！睘跸９窒肫疬^去的事情，“我永遠都不敢把我的生母叫娘，我就因為叫了一次娘，她便差點兒被打死。我永遠都是家中主母的女兒，縱使她不看重我。而我就因為叫錯了人，也被主母用戒尺打了二十下。我的親娘，最終只是在一個姨娘的身份上茍延殘喘罷了。你說，我這樣一個庶出的身份，是不是有一日，嫡福晉也會嫌棄我？”

“她從來不會嫌棄完顏家的人?！庇黎档?，“并且你認了副都統做祖父，你就是額涅的侄女。對待自己的侄女，她自然會更加上心的?！?/p>

“你們沒有這么強的嫡庶觀念，是因為整個王府都是嫡子。忽然有一個側出的，自然也被同化成嫡出了。但是一旦有了導火線，這側出，便跟庶出差不多了?！睘跸９?，“你不理解庶出的痛苦。我安布去得早，沒人照顧我，家里的額涅雖然留我在身旁，但大多數時候是湊數的。甚至用膳的時候，我不能上桌子；就算上桌子，也時常會被人忘記上菜?！?/p>

“現在不會了，若誰敢這樣對你，我一定會對那人治罪！”永璧道。

“我阿瑪給我寫信，似乎是聽說我過得比較好，還想把我幾個姐妹送進來。她們若是進來了，更加會欺負我了?！睘跸９滩蛔÷錅I，“她們倒以為這里好！來了有她們后悔的！”

“讓她們來，未嘗不是好事。她們來了，阿瑪就不會多看你，我們就有更多在一起的時候了。”永璧道。

“不行，她們會告密，還會無中生有?！睘跸９氖?，“我心里頭總是怕有一日被發現了。”

“我護著你，就算發現了，他們也動不了你！我的人，誰感動？”永璧道。

“能瞞到你世襲那日固然很好，可是我總是怕。更何況，就算不是王爺發現，皇上那邊的粘桿處若是發現我們兩個人的事情，稟告給了皇上，皇上又告訴了王爺，這也不好?！?/p>

“無論如何，我都護著你！”永璧抱住她，“就算被發現了，他們若要治你的罪，我就替你承受。他們若要殺你，我陪你一起！”

“無論怎樣，我跟定你了！”烏希哈道。

“我也認定你一人了！”永璧道，“甭管別人怎么想，哪怕阿瑪幫我娶了嫡福晉、側福晉，我雖然不能拒絕，但是沒說我不能把她們當擺設！”

“萊州的李家，江寧的曹家，甚至京城里的納蘭家族，無不是舊時王謝。比如曹家，奢華無度，卻依舊還不了虧空的銀子，最后被抄了兩次！王府深受皇上眷顧，曹家何曾不受康熙爺眷顧？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不清楚將來王府會是怎樣。而一個家族的敗壞無不是從一個不起眼的小事開始的。好比糊窗紙，破了一個洞，你如果不去補，破洞就會越來越大，最后到了不可挽救的地步。到那時候你再后悔，又怎么來得及？《伶官傳序》里面說到‘夫禍患常積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豈獨伶人也哉！’這樣來看，倒你成了李存勖，我成了那伶人了！”烏希哈道，“我心里實在是擔憂?！?/p>

“沒有哪個家族可以幸免歷史的演繹，萊州的李家，江寧的曹家，京城的納蘭家，盛與衰，天命人事，不可更改。盛有盛的道理，衰有衰的緣由，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亂固然好，但是亡羊補牢，又何嘗不是最后關頭最好的法子？”永璧嘆氣，“只要愛新覺羅氏的江山永固，和親王府就可以避免這種悲劇的發生！”

“不說這些事情了。”烏希哈依偎在他懷里，“二阿哥，我只希望，這輩子都不離開你。管他什么舊時王謝，我都不管?！?/p>

“以后別叫我二阿哥，就叫我的名字好嗎？”永璧抱住她，“總這樣叫，多生分啊?！?/p>

“永璧，我聽你的?！睘跸９Φ?。

弘晝回來之后，依舊讓雪瓔帶著永瑍回王府。纖裊盼望著過幾日弘晝會帶她出去，因此見了弘晝終于展了笑顏。一見了弘晝，連忙拿出一張圖紙：

“我畫了一把劍，尋思著你若是喜歡就讓外頭的人去做，你看看，還有哪里不滿意的？”

金色的劍首和劍格上雕刻著盛開的梅花，劍鍔鏤空著梅花，劍眼和劍標的梅花叢中，寫著“塵香”二字。鞘口和護環又有著另一種形態的梅花，更是傲雪凌霜，千嬌百媚。

“固然是很好的，就是不知有沒有干將一樣的奇才，能讓這把劍既美觀，又殺氣逼人！”弘晝喜悅，“既然你這么喜歡梅花，這把劍叫‘塵香劍’也未嘗不可！以后啊，別的劍我就不用了，只用這一把！”

“那得讓人抓緊鍛造才是?！崩w裊道，“我就擔心，有的人做出來的劍只是好看而不好用，有的人做出來的劍只是好用但是不夠美觀。按理說劍不應該過于要求精致，只要不影響使用就是最好的劍，但是我想要一把完美的劍。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可是……我偏偏就有這份私心?！?/p>

“做不出來，那是沒有好的工匠，跟你無關。”弘晝笑著收好圖紙，“反正我喜歡，就讓人去做。”

“等做好之后，千萬給我看看你的舞劍。”纖裊道。

“那是當然的?！焙霑冃χ鴵ё∷拔颐刻焱砩隙紒砼隳悖瑒e人可沒有這個福氣！你是我的嫡福晉，我們必然要長相廝守。這輩子，下輩子，永生永世……”

“這輩子，下輩子……”纖裊沉默了。

“這輩子你是我的人，下輩子也會的?！焙霑兊?。

是啊，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

纖裊心里哀鳴。說什么天上人間，不過是夢里仙源罷了。

此夜無話。

自從瑚成夫妻回到京城之后，便被拘在吳扎庫府。又因為收到和親王府召見，瑚成心里始終不安。五什圖自然也心急如焚：

“你們兩個啊！你們給我惹了多少禍出來！有這樣的兒子，這樣的媳婦，我一張老臉都讓你們丟盡了！”

“阿瑪，這一次回來，也是無奈之舉。”瑚成道，“蔦娘被王爺關在一個莊園里面，她好歹是您的女兒，您怎么對她就不知道多疼愛疼愛？”

“她既然嫁出去了，就不是我們家的了！揀了愛新覺羅家的高枝兒，就不要落下來了！”五什圖道，“依我看，王爺是不會放過我們家的。我就你這么一個兒子，如今又得罪了王爺，這可如何是好？我們家因王爺而興，如今開罪了他，可如何是好？”

“阿瑪，你放心吧，王爺無論如何，都不會對我們趕盡殺絕。您為官沒有過錯，王爺在官場上又沒什么勢力，需要您這個岳父。你雖然不是權貴，但多少是一個副都統，王爺多少是會尊重您的?！焙鞒晒蛳拢鞍?，這一次，恐怕我是真的不能在您跟前盡孝了！”

“大不了，我去跪著找王爺求情！”五什圖老淚縱橫，“我就你這么一個兒子，我不指望你可以通過讀書考試做官，我現在，只想你好好陪在我身邊！”

“兒子無能，多年不過恩蔭了一個監生，卻一事無成。”瑚成道，“之后，只有蘭蕙代替我盡孝了！”

“你和你大妹妹，是我最驕傲的孩子！”五什圖道。

“這場未必不是一場鴻門宴，王爺不會輕易放過我們。”蘭蕙握住瑚成的手，“阿瑪不能沒有你，吳扎庫府更不能沒有你，若是可以，我寧愿最后的罪都是我一個人受?！?/p>

“所有的錯都是我一人，這一次，我是必死無疑了！”瑚成道。

“王爺是要見永琨的，我帶永琨去見王爺，你不去那鴻門宴！”蘭蕙道，“相信我，我會化解這一切的?！?/p>

“不，我不能讓你一人受罪！”瑚成拉住她的手，“可惜我們夫妻多年，注定命中無子！王爺既然不喜歡永琨，那就讓他過繼到我名下，也讓吳扎庫家后繼有人！等我死后，你若愿意留在這里伺候公婆，教導兒女，我自然欣慰；若是不行，你便改嫁，我再去外面挑幾個伶俐的會辦事的代替我盡孝?！?/p>

“別說這種胡話！”蘭蕙拭淚，“我既然嫁給你，就一輩子不離你！只是我不能眼睜睜看你去死！我肚子不爭氣，生不出兒子來。等我死后，你拿我的嫁妝去重新娶一個更加賢良淑德的妹妹回來，我在天之靈也會欣慰的！”

“都別說這種話了?！蔽迨矆D頹然坐下，“我跟你們一塊兒去見王爺，無論如何，他都必須給我面子！”

“阿瑪，兒子不能盡孝，還請您恕罪！”瑚成朝著五什圖重重行了一個大禮。

“我跟你們去，王爺也不會怪罪你們太多?！蔽迨矆D握住瑚成的手，“大不了，我拼一拼我這老命！我只希望，你可以撐起這個家！”

“阿瑪，這一切本就與你無關，一人做事一人當，這罪過，我一人承受！”瑚成道。

是夜，吳扎庫府在驚悚和恐懼之中度過。蘭蕙心里已經做好一個決定，她將瑚成送給她的一切挨個兒撫摸，整理好瑚成的每一件衣服。

“這些衣服不是已經疊好了嗎？”瑚成好奇。

“那些人是不會伺候主子的，我今兒才瞧見，他們竟然這樣怠慢了你，這衣服一看就沒有熨過，更沒有疊好。”蘭蕙笑道，“我總得收拾收拾這爛攤子吧？”

“蘭蕙，這次我去赴死，我希望你能夠好好的。”瑚成道，“你不要跟著我去，照顧好你自己，照顧好阿瑪和永琨，我就知足了；你若是不愿意，我也支持你改嫁。”

“別說這種話，我會好的，王爺一定不會開罪你的，相信我?！碧m蕙笑道，“快睡吧，已經不早了?！?/p>

“此去一別，我總怕你承受不住?！焙鞒杀е疤m蕙，再讓我看看你。”

“讓我再好好看看你?！碧m蕙忍住淚，“再讓我選一次，我還是會選擇你。我曾做錯了一些事情，自認為配不上你了。因此，為了你，我……”

“我不準你說這種話，那一天，你跟阿瑪都不準出去，我一個人去赴那鴻門宴！”瑚成忽然又安慰，“既然是鴻門宴，沛公可以逃生，那我不也可以逃生嗎？”

“你若是沛公，難道你身邊有張良、樊噲這種人嗎？恐怕只會有無數個曹無傷吧！”蘭蕙道，“總而言之，你不要去，我去?！?/p>

“那我們一起去?！焙鞒杉僖獍参亢锰m蕙，心里有了另一層打算。待蘭蕙安寢之后，瑚成起身，以淚為墨，以血為紙，可惜紙短情長，畢竟不知后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