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驪皇宮依前朝舊址而建,卻擯棄了那些華麗精美的雕梁畫棟,重修后盡顯古樸方正,此時西南角的小門開了半扇:白月明一身素衣長發垂腰,首飾釵環全無,雖昂首挺胸絲毫沒有墮了精神氣,但眼尖之人卻能瞧見她腳下步履虛浮踉蹌。
身后的內侍微微嘆了口氣,正待關門,又有個干瘦靈活的身影躥了出去,內侍眼皮子都沒抬,只按部就班的緩緩關門,仿佛是飛出了只蚊蠅。
白月明一鼓作氣走到街角轉彎,感覺身后再沒了視線才靠墻緩緩蹲坐下來,她面上脂粉未施,因快步行走而臉頰微紅,稍稍喘了口氣,便柳眉輕蹙想要脫下左腳麻履。正在此時,瘦猴一般的半大小子連滾帶爬追趕到她身側,嘴里嘰哇亂叫道:“姑娘遭刑罰了嗎?不是說好放還嗎,怎么還會動手傷人啊?!”
白月明一愣,瞧著瘦猴白皙清秀的小臉上堆滿了憤憤不平,手上動作卻未停:“沒啊,關了兩年也沒揍我,臨了何必再當惡人?”說著,她從鞋內掏出一支紫金狼毫筆。
瘦猴瞪大眼珠子:“姑娘,您偷了大內的東西?圣上有旨啊,您不準帶走宮中任何財物,抗旨不遵可是要掉腦袋的!”
白月明將筆插入腰間,又仔細把麻履套上:“讀書人的東西,怎么能叫偷呢,莫要如此叫嚷惹人笑話!”
瘦猴撇撇嘴,站起身子,又好奇的朝白月明裙下張望了一眼:“不過姑娘您也真是可以,履內居然能藏入一支筆!”
白月明面色不變:“嗯,我鞋大。”
一路走到馬行街,熙熙攘攘的人群和飛檐林立的店鋪讓白月明一時恍花了眼,“綠窗朱戶,十里銀鉤,嘖嘖嘖……”她輕聲嘀咕。
瘦猴湊上了耳朵:“姑娘您說啥?”
“我說,京都繁華,白居不易啊!”白月明轉身打量了一下周遭。
瘦猴聽了這話瞬間愁眉苦臉:“是啊姑娘,如今您身無分文,又無片瓦遮身,往后該怎么過活啊?”
白月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扭頭望向瘦猴:“你怎么也出來了?圣上明明說了只要老實呆在京都,便予我自由,總不會還派個人來監管吧?”
瘦猴被問的一怔,滿臉無奈的撓了撓頭:“姑娘啊,小的跟了您兩年,同您說八百遍了,小的是壽王爺派來的,專門伺候您的,您如今被陛下釋放,小的當然要跟隨您一同出來了!”
白月明并未仔細聽他作答,目光直勾勾盯著街邊熱氣騰騰的蒸籠。瘦猴像是早已習慣了她這個做派,從胸口小心翼翼的掏出兩枚銅錢朝食攤走了過去。
白月明捧著荷葉包仔細打量了一下:“炊餅方切,椒鹽糝之,這是北邊慣常的食法,現在京都里竟隨處可見了嗎?”
她說話間又將視線移向了身形高大、微微跛足的攤主:“金胡王庭如今仍是太后佐政?這兩年邊境無戰,怕是為了給幼主建功留有余地,刻意維持的吧?”
那攤主瞧著平常,卻似耳力驚人,隔著三五人一眼便鎖定了白月明,目中精光一閃而過,與老實和善的面容極其違和。
白月明像是絲毫未在意,反而一邊咬著炊餅一邊徑直向前走去,向攤主問道:“你之前是毅勇將軍麾下吧?既能卸甲除籍定居京都,想必定是王家親軍,十年前北界那場孤城突圍你也在吧?我有一事不明……”
眼見著攤主臉色漸漸鐵青,瘦猴急忙上前將白月明攔下:“姑娘慎言,朝廷戰事豈是能當街置喙的!”接著向攤主連連拱手“大哥勿怪,這是從前點蒼閣的白月明姑娘,咱們今兒剛從大內出來,諸事不懂,見諒見諒!”
聽到白月明的名號,原本稀稀落落看熱鬧的人群立刻呼朋喚友,一息之間便將這炊餅攤圍了個嚴實,議論紛紛。
“這就是點蒼閣遺珠啊,怎地穿戴如此清貧?”首先開口的是個商戶婦人。
“點蒼閣乃天下文人圣地,修的是德才兼備、經天緯地,豈可用裝束來論人長短,有辱斯文!”學子打扮的年輕男人出言反駁后對著白月明一臉諂媚。
“可拉倒吧,點蒼閣藏匿前朝欲孽早就灰飛煙滅了,這白月明也就是陛下發善心才留了一條命的,你還當她是什么名門貴女呢?”一旁有人嗤笑,可話說出口后卻下意識的縮了縮脖子。
攤主顯然也是聽慣了有關白月明的閑言碎語,此時表情反倒緩和了不少,抬手行了個禮:“小老兒確是曾入行伍,但早年間傷病纏身,已蒙兵部恩典脫了軍戶,在這兒憑著手藝討生活——只是歲數大了記性不佳,不知何時曾與姑娘有舊?”
白月明對周遭嘈雜毫不理會,輕輕搖了搖頭:“咱們方才頭回見面,無舊!我就是前陣子看了早些年的軍報,對毅勇將軍突圍時的排兵有些許不解,想你應該是親歷之人,所以隨口問問,不想說也不妨事的,叨擾了啊!”
她言罷便轉身想要離去,可圍觀群眾意猶未盡,先前開口的婦人高聲問道:“白姑娘,您既說與此人素未謀面,那為何知曉他底細啊?莫非你們點蒼閣還有相面識人之能?”
此話一出,周圍人聲又鼎沸了一陣,有人起哄有人制止,嘰嘰喳喳吵得白月明三兩口嚼完餅子只想趕緊逃離,可她低頭看了看手中空空的荷葉包,念頭微動,又停住了腳步。
“你們想知道嗎?”姑娘璨齒一笑,和煦如三月春風。
“想——想想!”這下群眾倒是一致了。
白月明將荷葉展開鋪在了瘦猴手里:“既然都想聽,那大伙兒看心意隨便給點兒吧!”
寂靜,不可置信的寂靜。
還是那位勇敢的婦人打破了僵局:“姑娘,您想讓咱們給什么啊?”
“當然是錢了。”白明月環視四周,對群眾的智商明顯失望,“不然呢?”
瘦猴手捧荷葉,小臉漲得通紅,卻也不敢撒手離去,只壓著嗓子低吼:“姑娘,您瘋啦?”
婦人先是愣了片刻,而后從圓滾滾的腰間取出一枚銅錢,用兩根胖手指捏著挑釁般的按在了荷葉上。
頓時一片嘩然。
可白月明卻眉梢一挑,直接行了個半身禮,口道:“多謝多謝!”
隨著人們七手八腳的遞錢上來,瘦猴手中越來越重,面上倒淡定了許多,一副心如死灰的樣子。
眼看荷葉上滿滿的銅錢中竟還夾雜著幾粒碎銀子,白月明笑得見牙不見眼。
她輕咳一聲,拱手道:“月明初出樊籠,幸得大伙兒抬愛,今日食宿算是有著落了,大恩不言謝,就跟大家稍稍聊兩句吧!”
周遭哄鬧聲四起,攤主大手一揮,示意肅靜。
白月明緩聲道:“首先,點蒼閣博關經典,內有文山書海,醫相星卜確實都有涉獵。但是,我識得這位大哥身份卻與此無關,單靠見微知著之法而已!”
“此為何意?”攤主顯然經常聽書,捧哏很有節奏。
白月明贊許的瞧了他一眼,接著道:“大哥賣的是北邊吃食,手藝甚精,且身形高大、輪廓粗獷,顯然是北地人士。右手虎口與左手指尖有厚繭,這是常年拉弓射箭的痕跡,本朝民間禁箭弩,因此您定然不是尋常護院武夫,而是曾入軍籍。您雖有舊傷,但耳聰目明分外機警,應該是真切經歷過戰場廝殺,瞧著您的年歲,結合原籍,能參與戰事的隊伍只有毅勇將軍麾下。傷殘老兵提請脫籍,一般都是解甲歸田重返故里,而您與身后的尊夫人皆是外鄉人士卻能在這寸土寸金的馬行街盤有攤點,夫人頭上還有鑲嵌米珠的銀絲盤花簪,由此可見您手頭甚是寬裕,若不是身負戰功的王家軍親兵,何來此等優待?”
眾人聽聞此言皆下意識的望向攤主婆娘頭頂,婦人招架不住這些目光,面上一片緋紅,摸了摸簪子,笑容里卻有掩不住的驕傲:“姑娘好眼力,我們這副家當確實都是這漢子一刀一槍拿命搏來的!”
攤主似是埋怨婆娘多嘴,回頭狠瞪一眼,可婦人卻不服,反而甩下抹布兩手叉腰,攤主立馬慫了,轉身對白月明拱手:“姑娘真是目光如炬……”
周圍人群大都在咂摸嘴回味,還有好為人師者在給沒聽懂的解釋,忽然一陣嘚嘚馬蹄聲,眼見一輛青篷柚木馬車正急急駛來,車內之人并未露臉,只手扒窗框嘶聲喊道:“白月明,你給老子滾上來!”纖細修長的四指因過分用力,指甲都失了血色。
聽到這聲音,瘦猴忙不迭的將荷葉上的零碎錢緊緊包起,不敢往懷里塞,又不舍得扔。
白月明猶豫再三,重重嘆了口氣,扶著瘦猴鉆進馬車,而她身后的人群卻兩眼冒光的看著馬車上的徽記,議論聲更甚。
若不是面紅耳赤,男子的相貌應十分俊美,細眼含春、長眉入鬢。可此時他仿佛腳踩烙鐵,正片刻不停的圍著白月明轉圈,一邊踏步一邊罵罵咧咧。
“永現吶,歇會兒吧!”白月明擱下手中茶湯,忍著暈眩勸道。
“大膽,你喊老子什么?”男子仿佛又找到了新的突破口,將嗓門生生提高了三分。
白月明翻了個白眼:“行行行——壽王殿下,歇會兒吧!”
“白月明,你到底有沒有廉恥之心?全京都的人都在眼巴巴等著看點蒼閣遺珠究竟何等風采,你居然腆著臉跑去馬行街化緣?老子不求你歷經磨難風骨猶存,你也不能自甘墮落到這種程度吧?!”壽王痛心疾首,兩只掌心都拍得通紅。
白月明真有些不耐煩了,淡淡回了一句:“那你覺得我應該有什么風采?”
壽王聲音高亢嘹亮:“想當初點蒼閣乃萬世師表,穆先生更是驚才絕艷的通儒達士,怎么就養出你這么個玩意?!”
“現在不是想當初了啊!”白明月語氣平緩,“點蒼閣兩年前就沒了,穆先生也死了,你忘啦?”
滔滔不絕的壽王聞言一滯,神色間多了些許不忍與慌亂,卻又強撐道:“眼下雖不同以往,但你還是你啊,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你既已脫困,就不該……”
白月明淡然反駁:“你怎知我以往與眼下不同?”
壽王好不容易生起的憐憫之情瞬間瓦解:“難道你從前在點蒼閣就是這副市儈模樣?本王念你……”
白月明匆匆打斷:“孤男寡女,你沒事兒別老念我,萬一鬧出什么謠言會耽誤我婚配!”
壽王差點兒被這話噎死,捂著胸口直哼哼,瘦猴急忙上前給他拍背順氣,打抱不平道:“姑娘您消停兩句吧,我們王爺可都是為了您好,當初一聽您被關進了掖庭,便立刻遣了小的前去服侍,這兩年間也不曉得為您在圣上面前說了多少好話求情——”
白月明仿佛聽到了個大笑話,張嘴便道:“當真?你如今能在圣上面前遞上話了?”
壽王如同被踩了尾巴般暴跳如雷,直接摔了茶盞:“出去,滾出去!”
白月明心不甘情不愿的抬起了屁股:“這就趕人了?擱飯點上巴巴將人叫來,連個席面都沒布置……”
壽王:“滾——滾滾滾!”
白月明撫平了衣角轉身離開。
瘦猴忙不迭的又為壽王奉上一盞新茶,正想安慰幾句,壽王一口將茶湯灌下,沖他吼道:“你還在這兒磨嘰什么,趕緊跟過去啊!”
酒樓臨窗雅間內,白月明正興致勃勃的聽著伙計報菜名,瘦猴抖了抖荷葉包低聲道:“姑娘細致些點,錢怕是不太夠……”
伙計警覺的收回笑臉,白月明一聲嘆息,道:“瞧著合適的肉脯酒漿,隨意上點兒吧!”
伙計側臉望了下荷葉,點頭退下。
見她凝視窗外不再言語,瘦猴勸解道:“姑娘莫要跟我家王爺置氣,他是真心待您的,這兩年旁人不知,可小的一直親眼瞧著呢,王爺雖然嘴上說得難聽,可對你的照應都是實打實的啊!”
白月明沒理會,半晌后突然開口:“對了,你怎么辦?”
“我?”瘦猴沒搞懂她在問什么,躊躇間不知該如何回答,“小的奉王爺之命,自然還是要伺候您的啊!”
白月明認真思索了一下:“沒了你的話,我確實生活多有不便,但在這京都里生活不比大內,你當真可以?若是有人因著身份瞧不起你,你還能心平氣和的在我身邊?”
瘦猴徹底愣住了,眨巴著眼睛道:“為何會瞧不起小的?”話一出口,他便想著莫不是姑娘覺得自己身無長物,日后日子必多艱苦,心疼他才有此一問,頓時淚水幾乎溢出眼眶,“姑娘您放心,在小的心里您是有大學問的,任您作甚小的都會盡心伺候,絕不會因為旁人眼光而對您有所怠慢!”
白月明一臉坦然:“我當然放心我自己,可我畢竟平民之身,擱宮外還帶著內侍伺候,是否不合法制?”
瘦猴好似被雷劈了一般,約莫半柱香才回過神來,尖聲叫道:“姑娘,小的陪了您整整兩年啊,您竟一直以為我是個閹人?????”
白月明波瀾不驚的臉上總算有了些裂痕:“你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