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懷揣四百兩巨款,但白月明并未鋪展浪費,而是很低調(diào)的在城南里坊選了個二進的小院子,僅花費八十兩,就在小六一臉欣慰的盤算所剩銀兩可以生活多久時,姑娘大手一揮畫了圖紙,兩隊工匠敲敲打打修繕了將近兩月,才勉強讓姑娘滿意,工錢料錢共二百兩,小六結賬時幾乎將寶鈔捏出了漿。
等府衙辦好紅契,小六看著契書上路小六三個大字時,激動的差點背過去:“姑娘——這?”
“你既已落戶,自然可以置辦宅院。”白月明踏過垂花門,又回頭吩咐道:“擱這兒放個大水缸,日日貯滿備用,以防走水!”
“哎,好的!”小六還是沒晃過神,嗓子眼哽哽的直想抽泣,“姑娘您竟把宅子落在了小的頭上,小的何德何能……”
“我無戶無籍不得置產(chǎn),只能落你啊!”白月明覺得他激動的甚是莫名其妙。
小六絲毫不在意她的冷淡,一腔熱血道:“小的定不負姑娘的信任,當為姑娘做牛做馬侍奉一生!”
白月明挑眉:“你不科考了?”
小六頓時噎住,片刻后突然開了竅:“那如此說來,小的還能去雇些仆婦?”
“孺子可教!”白月明展笑。
次日,院里熱熱鬧鬧來了一家三口,說是壽王府里犯了錯被驅(qū)逐的家奴,婆子門房丫鬟頓時全齊了,披肝瀝膽只求伺候好陸小官人和他那位吃喝拉撒都在書房里解決的“長輩”。
壽王府內(nèi),永現(xiàn)半臥在榻,身旁嬌媚的姬妾們使盡渾身解數(shù),直哄得他飄飄欲仙。門外有侍從匆匆前來,見屋內(nèi)熱鬧的緊,一時猶豫不知該不該入門。
永現(xiàn)掃眼看見,立馬揮手遣退姬妾,有一身著桃紅褙子的妖艷女子似是有些不甘,佯裝無力的跌坐在永現(xiàn)懷里,髻上珠花正正勾住了永現(xiàn)腰帶。永現(xiàn)有些不耐煩,伸手去撥。
女子低著頭,未曾看到永現(xiàn)臉色,只嬌嗔道:“哎呦,王爺莫要用力,奴家吃不得痛!”
話音未落,便被永現(xiàn)掐著后脖頸兒扔下了榻,女子不可置信的尖叫:“王爺……”
永現(xiàn)厭惡的瞅了她一眼,毫不理會,只叫了聲“玉娘!”
已經(jīng)撤退的姬妾隊伍里有個柳眉鳳眼、腰肢纖細的女子聞聲停下腳步,微微嘆了口氣,重新跪回永現(xiàn)腳下道:“都是奴家的不是,沒有教導好妹妹們,爺您息怒……”
永現(xiàn)仿似趕蒼蠅般揮了揮手,玉娘立馬伸手去扶跌落下榻的女子,卻不料那女子甚是潑辣的一把甩開玉娘,口中直呼王爺,手腳并用的再次朝榻上爬去。
這番操作倒是驚住了永現(xiàn),他下意識的伸出足尖抵御女子前行的腳步,喝道:“怎地,還要對爺們兒用強?”
女子不以為杵,反倒順勢一把抱住了他的腳踝,敞開的領口里,兩只蹦蹦噠噠的小白兔一下又一下的撞著永現(xiàn)腳心,口中嬌滴滴道:“王爺,奴家就是想伺候您嘛,卻不知怎地惹了玉娘姐姐,三番五次阻著奴家,搞得奴家這滿腔心意竟都不能讓您知……”
玉娘制止她不住,立馬又恭恭敬敬的俯身跪下。
永現(xiàn)呵呵一笑,將另一條腿也抬起,重重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女子有些吃不住力,身子漸漸歪斜,還在強撐著擺出媚態(tài):“王爺——奴家受不住了!”
永現(xiàn)收起面上譏笑,直勾勾盯著女子道:“明知道這是個蠢貨,居然還敢放進本王房里來,你喝那落胎藥是把腦子打掉了嗎?!”
女子本在欲拒還迎的掙扎,后一回味,發(fā)現(xiàn)永現(xiàn)這話并非說她的聽的,不禁有些摸不著頭腦,手上動作也稍停。
而一直跪在下方的玉娘以額貼地,死死咬住了嘴唇。
永現(xiàn)眼神一寒,猛地屈起膝蓋而后重重發(fā)力,爬榻女子猝不及防間被踹飛三四米遠,跌落地面時臉色青白,抽動許久后才緩上來一口氣,嘴角有血絲慢慢溢出。
門外侍從訓練有素的小跑進來,不待女子哼哼出聲便麻利的將她拖了出去。
玉娘抬起頭,一雙美目中淚光漣漣,輕聲勸道:“王爺息怒,消消氣兒!您金尊玉貴,犯不上為了個小浪蹄子惱,我這就將她打發(fā)出府……”
說罷她叩首準備起身,卻被永現(xiàn)一把捏住了下巴:“本王既如此金貴,都不配讓你下個蛋,看來你心高的很吶,是在等哪位郎君掃榻相迎?!”
玉娘聞言急切的想要搖頭,卻絲毫動彈不得,一張芙蓉面盡是辛酸淚:“奴出身卑賤,只求能在王爺身邊侍奉一二,又怎配誕下皇嗣?”
永現(xiàn)冷笑:“生你不配,殺你倒是果斷的很吶!”他還想再說什么,門外等候的侍從怯生生的打斷道:“王爺,小六來回話,已在外面等了許久,說是再遲,恐怕要耽誤那位姑娘的正事兒……”
永現(xiàn)吼道:“她有個狗屁正事兒!”
可話雖如此說,卻也隨即撒開了手。
玉娘光潔的下頜已有了清晰的紫紅指痕,她強忍著疼痛,一聲不吭的行了個半身禮,姍姍退下。走到門口時感激的望了侍從一眼,侍從面上熟視無睹,手指卻在袖口里用力擺動,示意她趕緊離去。
小六如今再不做小廝打扮,一身白玉色長袍,領間袖口均滾有暗花,外套青色褙子,烏鴉鴉的黑發(fā)整齊束起個髻,端正戴著云紋軟巾。乍看之下,簡直是個無懈可擊的俊俏小郎君。
不過一踏進永現(xiàn)的屋子,他便立馬恢復了從前唯唯諾諾的奴才姿態(tài),徑直上前跪拜道:“小的給王爺問安!”
永現(xiàn)抬手將一粒核桃砸向他腦門:“少在老子這兒惺惺作態(tài)了,起來回話!”
“是是是。”小六恭順起身,“回稟王爺,姑娘最近還是和往常一樣,每日都是在默書,上月添置的兩個樟木箱籠也要放滿了,姑娘今兒還說讓小的尋些上好的木料,找手藝人定制帶夾層的箱子,方便藏書!”
永現(xiàn)砸吧著嘴,道:“這都快一年了,還寫著呢,你們那西廂房怕是要裝不下了吧?”
小六回道:“東西兩間廂房里都按姑娘設計的圖紙做了活體的大書架子,能藏書千卷,倒是還有不少空余。”
永現(xiàn)輕哼一聲:“她倒是不怕寫瞎了眼!”
小六深知此時不便接話,只訕笑著,并未吱聲。
“入秋了,夜色涼,她那書房都是細紗蒙的窗子,雖然白日里透光好,可也透風的緊,你記得找人重新糊下窗欞!”永現(xiàn)金刀闊馬的跨坐在紫檀方凳上,一副殺神做派,嘴里卻絮絮叨叨猶如老婦,“灶上的事兒你也得盯著,湯羹熱水的切勿斷了,別看她窩在書閣里不動彈,可最容易鬧饑荒——哎,你說說看,她整日恨不得能吞個活人,怎么就偏生長不出肉呢?”
小六斟酌著言語:“姑娘每日干的都是耗腦子的活計,想來不比做力氣活輕省!”
“對,耗腦子傷眼睛熬心神!”永現(xiàn)重重拍了下桌子,“她也不怕折壽!”
這話小六更是沒法接了,雙唇緊閉,連絲氣兒都不敢露出去。
“對了,你方才說怕耽誤她正事兒,她又要干啥?”永現(xiàn)問道。
總算要結束了,小六舒了口氣,快速答道:“今兒王阿婆鹵了只大肥鵝,姑娘說得秦樓的醉仙人佐之甚佳,讓小的排隊去打酒呢!”
“切——”永現(xiàn)一臉不屑,“要不說她沒見過世面呢,醉仙人清冽有余但回味不足,配鹵味,還得是金玉露最相宜!我窖里有十年的陳釀,你且去領一壇。”
“是是是,王爺高見,小的這就去領!”小六點頭哈腰的行完禮,正待退下,永現(xiàn)忽然又開口將他攔住。
永現(xiàn):“算了,你先回吧,等晚上本王差人給你們送過去!”
小六有些不解,下意識的推辭道:“哪敢勞煩王爺啊,小的順手帶著便是……”
永現(xiàn)眼一橫:“順手?順的那只手,伸出來本王瞧瞧!”
小六急忙將兩只手抄進袖籠,連聲道:“小的多嘴,小的告退!”
白月明將手中紫金狼毫筆置入白瓷鼓釘洗中輕輕搖晃,墨色瞬間溢出,在清水中如游龍般舞動,甚是生動活潑,可這種美感消失的很快,不過數(shù)息之間,碗內(nèi)便一片渾濁不堪。
她卻也沒失了興致,小心將筆放在酸枝木筆格上,嘴里哼著不成調(diào)的自創(chuàng)小曲。
“貢品就是不一般,這般書寫也沒見禿幾根毛,幸虧我將你帶了出來,不然擱在深宮里蒙塵,多可惜吶……”她自言自語。
許是從小到大一個人呆慣了,她總愛自言自語,如尋常對話那般,并不會降低音量,說到興起時甚至會聲情并茂、手舞足蹈。現(xiàn)下人們提起她多喚作點蒼閣遺珠,卻不知她曾經(jīng)在閣內(nèi)時一向被外山學子戲謔為的藏書樓癡兒。那些風華正茂的少年們每逢月中便有考校一次,凡成績出眾者皆可入藏書樓觀摩三日,彼時人人趨之如鶩,藏書樓中有文山書海汗牛充棟,更有個小小俏俏的姑娘,身負一眼十行、過目不忘之能,尚在稚齡便對樓內(nèi)藏書了若指掌。可她脾氣最是冷清古怪,不想搭理人時,便是再彬彬有禮風度翩翩的學子也權當空氣,可若有人運氣佳碰到她心情爽利時,連客套話都不用,直接報出想要尋找的書卷名稱,姑娘便能當場頌出全本,倘若聽者用心且見解獨到,能讓她提起興致,那便是秉燭夜談也是常有的事。外山學子間甚至有傳言,安康十九年的狀元郎王恒之,殿試時那篇洋洋灑灑的駢文便是經(jīng)過姑娘指點,那時她八歲未滿。白月明從未親口承認過這個豐功偉績,卻在王恒之被欽點翰林院修撰后回閣中拜別恩師時,當面向他討要象征狀元身份的御賜胡珠,后被穆先生提著耳朵拎回了藏書樓。
“姑娘,餓了沒?”小六提著食盒進門,小心翼翼將菜取出,鹵鵝肉、嗆筍絲、糖漬藕并一條鋪滿青色藤椒的烤魚,瞬間案臺上被人間煙火鋪得滿滿。
“王阿婆說了,姑娘您先用點兒酒菜開胃,她正在醒面做湯餅,回頭澆了熱鹵汁給您端過來,保管您吃得服貼!”小六擺好餐具,卻見白月明動也未動,頓時有點緊張,“姑娘您怎么了?這菜不合胃口?”
白月明詰問:“菜先不論,我的醉仙人呢?”
小六正想解釋,卻聽門外老王頭低聲喚人,嗓音甚是急切,“又怎么了?”白月明一臉煩躁。
小六探首出門,而后猛地縮回脖子:“姑娘,王爺來了!”
白月明毫無形象的翻了個大白眼:“他憑甚想來便來,真拿我當外室了?趕走趕走!”
小六猶豫著不敢出去,永現(xiàn)卻已大踏步登堂入室。
“誰許你進來的?還不趕緊——”白月明正想甩袖,余光眼瞧見了永現(xiàn)手中捧著的酒壺,立馬沖著小六話音一拐,“趕緊給壽王殿下添副碗筷啊!”
小六忍著笑,麻溜的又從食盒底層掏出碗碟酒盅。
白月明斜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永現(xiàn)打開酒壺稍微晃動了下手腕,屋內(nèi)頓時清香彌漫,姑娘臉色漸緩。
說來也怪,白月明素手持筆可龍飛鳳舞令白紙開花,卻十分不擅長使筷子,幸而她大都是獨自進食,一雙小手油膩膩的左掐右捏雖極其不雅,卻很少受人指摘。永現(xiàn)算是極少數(shù)與她同桌共飲過的,時至今日仍十分不慣。
勉勉強強夾了兩片鵝肉后,眼見著她自然而然的將魚眼珠子摳出擱進嘴里,頓時有些反胃。
“這金玉露你嘗嘗,要是適口,回頭我再派人給你抬一壇過來,等冬日里可以放入腌梅子溫熱了吃,別有一番滋味!”永現(xiàn)不動聲色的擱下了筷子。
“嗯嗯嗯……”白月明唆了下手指捏起酒盅,一飲而盡后又將手爪伸向了藕片。
永現(xiàn)提壺為她注滿,瞧著酒盅上明晃晃的油指印,頭皮一陣發(fā)麻。
“我府中的玉娘前陣子診出了喜脈。”他將目光移開,自顧自打開了聊天模式。
“恭喜!”白月明舉杯。
“得了音訊后,我親自給她送去安胎滋補的藥品,卻見她剛服了落胎藥,正坐在溺桶上等孩子掉下。”永現(xiàn)嘴里說得不急不緩,目光卻逐漸陰冷。
“節(jié)哀!”白月明再舉杯。
“老子平素待她不薄,王府里一切姬妾皆以她馬首是瞻,無論里子面子我都給足了她,可她為何這般?”永現(xiàn)并不在意白月明的敷衍,他今晚前來,不過了傾訴。
白月明抓起酒壺給自己斟滿,道:“喪子之痛確實不好受,但你也不用揣著明白裝糊涂,這事兒她哪能做的了主?”
永現(xiàn)怒氣驟起:“你也覺得本王窩囊至此,連自己親生的孩子都護不住?”
白月明絲毫不怯:“當然了,你何時在你那皇后娘親面前能自主過?”
永現(xiàn)面紅筋爆,片刻后,又突然泄氣,沮喪道:“可是她何至于此呢,那也是她的血脈啊!”
這個她,便不是指玉娘了。
白月明一本正經(jīng)道:“你雖然文不成武不就,但好歹是她嫡出的皇子,如今正妃之位尚且空懸,她怎會讓庶子落地?其實這也是為你好,原本你就不招人待見,總也選不到合適的貴女,若府內(nèi)還不清凈,豈不是更難婚配?!”
永現(xiàn)鐵青著臉:“你倒是看得明白。”
“嗯嗯,”白月明嘴里嚼著肉,含糊不清道,“你之所以憤憤難平是因為親眼撞見了玉娘落胎,可仔細想想,你府中姬妾成群,外頭也是露水不斷,恐怕被送走的孩子早不知多少了,也不在乎這一個兩個,且放寬心吧……”
永現(xiàn)一口氣梗在喉頭險些憋死,半晌才咬牙切齒道:“閣下真是善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