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鰍便是無鱗魚,弟媳是卒于藥食相克?”柳夫人袁青娘聽聞此言,像是得了頭彩般興奮。
“也不盡然,此事皆是我等猜測,還是得等驗明尸身后方可作數!”白月明不得不給她掃興,又接著道,“這等克制,也不是全然致命的,如若不受外傷,可能只會小病月余便能康復,實則不能作為給小袁大人脫罪的證據!”
袁青娘剛得了希望又陡然落空,眼眶瞬間泛紅,若不是當著外人的面刻意壓制,真恨不得掩面痛哭一場。
此時又有下人來報,說是袁青娘的夫婿柳大人回府了。
袁青娘道:“你且去告訴夫君,慶王殿下在此,讓他移步過來!”
下人看了永琰一眼,面露難色的對袁青娘道:“柳大人現下有些不方便,是想讓小的請大小姐先過他那兒一趟!”
袁青娘見他支支吾吾,不想給永琰留下藏私的印象,便高聲道:“夫君那邊有何事,你直接報上便是,我袁家坦蕩,無不可與人言!”
下人得了吩咐也不敢再隱瞞,只拱手回報:“徐家舅爺不知從哪兒聚了幫閑漢,在府衙外鬧得甚兇,柳大人被他們阻了去路,氣憤不過便下車爭執了幾句,可他們無賴的很,竟直接上了手,大人的外袍都讓扯破了!”
袁青娘氣得面色發青:“這也欺人太甚了,竟然敢當街侮辱朝廷命官!”
永琰勸道:“夫人先去看看柳大人吧,若是有需要,我可請太醫來為大人診治?!?/p>
袁青娘此時也是掛念夫婿,衣袖下雙手交叉攥的緊緊。
下人看她緊張,小心翼翼道:“大小姐莫擔心,柳大人并未傷到……”
“嗯?”白月明不滿的望了他一眼,“柳大人一個文官,手無縛雞之力,被一眾潑皮當街毆打,豈能沒傷著?”
下人一臉惶恐,卻不敢反駁,只定定瞧著袁青娘。
袁青娘也甚是不解,又覺得慶王帶來的屬下著實無禮,竟空口白牙的咒自己夫婿。
“徐家既有意將事情鬧大,想必還有后手,”永琰無奈的掃了白月明一眼,同袁青娘解釋道,“如今澤洋身陷囹圄,袁大人也受了彈劾,徐家仗著苦主的身份咄咄逼人,你們無論怎么應對都容易再入陷阱,倒不如借故避一避?!?/p>
袁青娘這才反應過來,連連點頭:“殿下說的在理!那妾身先行告退,待外子整理好衣冠再來拜見?!?/p>
“世家子女好似都有這個毛病,光讀書就是不長腦子!”袁青娘前腳剛邁出門,白月明便忍不住開口埋汰。
永琰望了眼還跪在一旁的阿蘭,輕斥她一聲:“慎言慎行,切勿失禮!”
白月明無所謂的一慫肩,永琰牙根緊咬,當下卻是拿她沒有絲毫辦法。
白月明看似隨意的逛了一圈,小袁夫人這主廂房面積雖不小,但陳設中規中矩,幾乎就是大戶人家的標準配置,屋內花草盆栽、香爐茶器一應全無,連屏風都是最最俗氣的八寶祥云紋,由此可見此間主婦當真不是個通曉生活情趣的女子,若是嫁與普通鄉紳或許能和平度日,但和像袁海生這般自詡風雅的高門公子確實甚是不匹配。
“你們大人平時與夫人并不親近,可也未曾納妾,那他身邊可有通房娘子伺候嗎?”白月明慢悠悠的轉到阿蘭面前,問道。
阿蘭聞言抬頭,這個由下往上的角度,使她直直看到這位看起來在慶王面前很是得臉的屬下,頸脖細直毫無凸起,竟似沒有喉結。阿蘭不由得一怔,永琰隨著她的視線望去,心里一緊,趕忙大步上前將白月明隔開。
“如今是人命關天的案子,便是有什么內宅陰私,你也勿再想著隱瞞,孰輕孰重且要分清!”永琰加重語氣,為自己這番突如其來的動作強行鋪墊了個情緒。
如此一嚇唬,阿蘭方才有些飄的思緒迅速被拉了回來,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袁氏乃清流世家,一直秉持廉正克己的祖訓,族中有規矩,男子大婚之前不可有通房婢女,成婚后三十無子方可納妾,因此我們府中老爺、大公子、二公子皆只有正妻一名,便是柳家姑爺,府中也只有我們大小姐一位!”
這個說辭顯然跟永琰的認知一致,他輕輕點了點頭,可白月明心下卻是不信,這兩口子成婚十余載恨不得就分居十余載,袁海生身在官場又風采風流,怎可能背地里一直當老和尚?
永琰看到白月明表情,怕她又問出什么不體面的東西,便湊近了低聲叮囑道:“她只是個婢女,自然不敢非議主子,稍后我們再問問柳夫人。”
白月明點點頭,突然又想到了什么,隔空朝著阿蘭道:“小袁大人夫妻爭吵時,據說動靜鬧得很大,連東苑的少爺都過來了?”
阿蘭照實道:“是的,但奴婢將少爺攔下了,當時大人氣極,夫人也是絲毫不讓,場面很是難堪。老夫人曾特意交待過,他們夫妻間齟齬莫要少爺參與……”
“那住在西苑的小姐呢?未曾過來?”白月明問道,袁家小姐比袁少爺僅僅小了一歲,也是豆蔻年華的少女了,按理說內宅里的動靜女孩子天生便要比男孩敏感,如果連少爺都驚動了的話,她于情于理也應該出來稍作勸解的姿態。
“沒有——”阿蘭搖搖頭,接著又像想起了什么,偷眼看了下永琰一臉正色,而后狠狠心道,“起初大人剛回來時,我見西苑還有燭光,想是小姐并未歇下呢,可隨后他們爭吵開始,少爺聞聲過來時,奴婢曾張望了一眼,那邊卻是燈火俱滅了……”
白月明與永琰對視,兩人均開始尋思那位年輕的小姐,永琰覺得她自私涼薄,白月明覺得她有點兒心眼子。
“你整日陪在小袁夫人身旁,可知她是何時見過錢小姐的?”永琰嘴上問的不動聲色,眼睛卻直勾勾盯著阿蘭,想從她臉上判斷是否有撒謊痕跡。
可阿蘭卻是一片茫然之色,反問道:“哪個錢小姐?我們夫人不甚交際,也沒有什么來往過密的夫人小姐!”
“錢太傅府上的長孫女,”白月明小聲提醒道,并且眼神往永琰身上瞟了下,“就是那個被圣上指婚的——”
阿蘭好歹是大戶人家的一等婢女,京中軼事也知之甚多,此刻頓悟道:“哦——錢家大小姐啊,我們夫人跟她無甚交情的!要說見面,前幾日紀太夫人壽宴上倒是遠遠見了一面,可是連交談也無,您也知道,京中這些子貴女都是眼高于頂,我們夫人跟她們聊不上什么話……”
永琰蹙眉,質疑道:“確定?”
阿蘭重重點頭:“確定!當日壽宴夫人是和老夫人一起去的,包括錢小姐在內的一干小娘子只零零落落的過來給老夫人請了安,我們夫人伺候在老夫人身邊,除了席間盥洗的時候和兩位夫人在換衣間打了個照面,其余未與旁人多說過一句話!我們夫人其實也不太愛這種場面,實在推辭不掉非得出席的,一向是緊緊不離老夫人左右……”
小袁夫人出身差,在京中貴婦圈屬于異類,宴席上同旁人格格不入,只能跟在自己婆婆身邊壯個膽兒,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明明毫無交集的兩個人,那袁海生為何一口咬定是自家夫人挑唆了錢小姐自戕?
“那日壽宴,你家大人出席沒有?”永琰又問道。
“沒!”阿蘭搖頭,“說是并非整壽不用大操大辦,紀太夫人只給各家女眷下了帖子,整場席面并無男賓?!?/p>
這倒是奇怪了,袁海生哪里來的消息呢?連白月明也不禁陷入了沉思。
“行,你退下吧,先在府中好好休養,切勿出門胡亂走動!”永琰對阿蘭道。
“是,奴婢遵命!”阿蘭磕了頭后退出門外。
屋內只剩下他們兩人,白月明坐在団凳上,看著桌上的一只茶盞、榻上的一條玉枕、床邊的一雙木屐,眼神放空。
永琰看她這般,便下意識的嘆道:“小袁夫人雖不討喜,但也確實可憐……”
他冷不丁開口,倒似把沉思的白月明嚇了一跳,她拉回思緒,問道:“你說啥?”
永琰這才發覺自己猜錯了她心思,居然自作多情想要安慰,真是多余至極!
訕訕遮掩道:“你有何發現嗎?”
白月明點頭,而后又搖頭:“看似千絲萬縷,實則一團亂麻!”
永琰也順著她的話,道:“如若真像姑娘所猜,澤洋有個外室,那回府之前甚有可能是呆在那里,他的行蹤旁人不知,也定瞞不過貼身小廝,可是殿前司從案發一直到現在都未曾尋到那個小廝。卷宗里寫得明白,小廝是家生子,自幼跟著澤洋的,如今這般下落難尋,想必不是被人故意藏匿,便是已經滅口了!”
白月明附和:“此案當真棘手,明明各種佐證都能說明小袁大人殺妻這事兒從里到外都透著蹊蹺,可明明白白的線索卻是一條也找不出來!失蹤的小廝有問題,徐家那個舅老爺有問題,神秘的外室有問題,就連只知苦苦喊冤卻又咬死說不出所以然的小袁大人都有問題……”
“到底澤洋為何斷定錢小姐之死與徐氏有關聯,也是個關鍵問題——照他的意思,他應該是得知這個消息后,怒氣沖沖的回府來與徐氏對質,而后一言不合,激憤之下手里沒了輕重,這才誤殺了徐氏?!庇犁L吁了口氣,“此般論來,竟還是在下連累了澤洋!”
白月明很是看不慣這些所謂君子沒事兒就愛往自己身上攬臟水,動輒一副要給天下人謝罪的姿態,此刻不耐煩的打斷道:“殿下大可不必內疚,媳婦兒是他自己娶得,人也是他親手打殺的,您要是真有心幫忙,把案子破了還他清白便是!”
這話說的甚為刻薄,永琰張了張嘴,卻無從反駁。
院外一陣喧嘩,白月明伸頭看了眼,一個披麻戴孝的小姑娘被仆婦們圍著正往西苑走。
“袁小姐回來了,”白月明眼睛一亮,“那日她明明知道父母爭執的厲害,卻閉門不出,如今想必比殿下還要內疚,不若咱們前去勸慰一番?”
永琰擰眉:“她年紀尚幼,又突逢如此大的變故,你稍后說話莫要如此刺耳!”
白月明擠出個笑:“知道啦知道啦,我只問案情,旁的一概不論。”
永琰不放心,跟在她身后又交待道:“算了,等下你別開口,我先問!”
袁小姐閨名若薇,身量還未張開,相貌上神似姑母袁青娘,可舉止卻不甚大度,想來是徐氏教養不佳的緣故,看起來便是個怯懦懦的小姑娘。
見她做了一盞茶的功夫都未開口,卻時不時偷眼瞄向身邊仆婦,永琰揮手遣退了她們。
待下人們全都退下,袁若薇抬眼望了望永琰,開口問道:“您便是慶王殿下?我爹爹會被處刑嗎?”
永琰此時不再向與袁青娘交待案情般冰冷,只語焉不詳道:“案子正在查,還未有任何定論,你且放寬心!”
袁若薇聽他這般說,兩只小鹿般的眸子里頓時蓄滿了淚水,她狠狠咬了下唇角,突然起身,噗通一聲跪在了永琰面前:“一切都是我的錯,請殿下允我為父代罪!”
白月明與永琰同時收回了先前對她的猜測。
永琰暗忖:并非是個不知事理的小姑娘。
白月明腹誹:有事說事兒別凈扯些沒用的!
“爹爹那日是為了我,才會與娘親發生齟齬、失手打殺,一切皆是我的原因,請您放了我爹爹吧!”袁若薇哭訴道。
白月明瞪大了眼睛,這唱得是哪出啊?先前的亂麻還未整明白呢,現在又攪和進來一條?
“你且起來,坐下細細說,別怕,我與你父相識多年,也算你半個長輩!”永琰倒是沉得住氣,耐心問道。
“他們最近爭吵頻頻,像當日那般已不是第一回了!只是爹爹一直在隱忍退讓,從未動過粗?!痹艮陛p聲細語的,說起這個來倒是沒有半點兒扭捏,想必是自小經歷慣了。
白月明表示理解,全京都有名的不和夫妻,隔三差五吵吵架很正常嘛。
“我娘提出要將舅父家的表姐許配給兄長。”袁若薇說的面無表情,白月明聽得瞠目結舌。袁少爺可是這百年世家悉心澆灌出來的好苗子,若不是為了他前程,徐氏早被休八百回了,如今竟然還恩將仇報打起了坑兒子的主意!
“她倒是真敢想??!”白月明咂咂嘴,永琰扭頭白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