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
剎那間,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浩瀚的紅色花海,層層疊疊的花瓣如同烈焰燃燒,卻又帶著難以言說的悲愴與溫柔。在這滾滾紅浪之中,一縷縷金紅色的氣息緩緩升騰,宛若晨曦中的薄霧,輕柔地縈繞飄散,逐漸凝聚成一朵巨大的彼岸花。
那花朵綻放著溫暖而堅定的光輝,花瓣層層疊疊,宛若有生命般輕輕舒展,將殷桃的身軀緊緊包裹,仿佛欲將她從這無邊的痛苦與憤怒中隔絕,筑起一座堅不可摧的屏障。每一片花瓣上,都流轉著細膩又小的的金色梵文,雖顯稚嫩,卻蘊含著無比虔誠與執著的力量。
那些梵文仿佛與花瓣融為一體,彼此交織,毫無違和,金紅色的彼岸花與那深邃的“定”字相映成輝,凝結成一道穩固的護符。那“定”字如一顆心臟,源源不斷地為花瓣注入寧靜與堅韌,抵御著四周深紅紅霧的瘋狂撕扯。
深紅的霧氣如無形的利爪般瘋狂撕扯,帶著凜冽的殺意與濃烈的怨恨,試圖將這柔弱的屏障撕裂,吞噬殷桃,闖入水鏡。然而,花瓣在金色梵文的守護下,始終穩如磐石,隔絕了那撕扯的痛楚。
最終,紅線緩緩伸出手,用她那獨有的本命花瓣,將陰華緊緊包裹其中,為她筑起了一道最堅韌的護盾,抵御著那深紅紅霧的狂暴與侵蝕。那一刻,花海中彌漫著溫暖的光輝,仿佛有一股難以言說的力量,連接著生與死、痛苦與救贖。
亓之終于看清了紅線的真面目——她竟是一株幼年的彼岸花,尚未完全化形,卻已擁有著來自地獄深處的神秘力量。
盡管紅線還未修成人形,周身卻彌漫著歷經千年的修行氣息。彼岸花的成長緩慢且艱難,能在未化形之時便凝聚出花瓣,已是極為罕見的天賦。以人間年歲計,她不過十一二歲的模樣,但植物的年歲與人類不同,尤其是根植于地獄的彼岸花,無法用常理衡量。
紅團子們在水鏡中焦急地游動,感知到外界的變化帶來的動蕩。她們本能地圍繞著那串念珠,那柔和的佛光如同母親的手掌,輕輕撫慰她們焦躁的心緒,令她們的哭泣與恐慌稍稍平息。
然而,那深紅的紅霧卻愈發暴怒,仿佛被激起了沉睡的猛獸,狂暴地向著水鏡四周肆虐。那是由無數思念匯聚而成的惡意,恨意如火焰般灼燒著一切試圖靠近的溫柔與寧靜。
亓之站在一旁無措,目睹著這場光與暗的交鋒,心中不禁生出自我淺薄的感慨。他剛入世不久,尚未深諳世間因果,眼中的世界還帶著幾分稚嫩的樸素。但他知道,這場因果的糾纏,遠比表面復雜與沉重。
紅線默默承受著這切割般的憤怒,舍身為盾,她那嬌嫩的花瓣在微薄佛光的庇護下,堅定而溫柔地守護著水鏡與陰華的靈魂。
她的付出,是對無辜紅團子的唯一承諾,也是對這世間殘酷的一份無聲反抗。
亓之的目光柔和下來,仿佛終于明白,真正的力量,不是無盡的暴烈,而是在破碎邊緣依舊選擇守護的那份柔軟與堅韌。
在無人察覺的水鏡深處,幽幽的身影悄然凝聚,仿佛埋藏著千言萬語,正等待著破鏡而出的那一刻。
忽然,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自濃重的深紅霧靄中炸裂開來——
“團團——!”
那是母親們執念的呼喚,來自冥深執愛的哀鳴。
哭聲像一串破碎的風鈴,顫栗著劃破寂靜,仿佛震蕩了整個水鏡的時空。它裹挾著無盡的悲憫與憤怒,如利刃般穿透虛空,直擊每一縷靈魂最柔軟的深處。
隨著這哭聲的回響,沉睡于水鏡深淵的紅團子們緩緩睜開雙眼。
他們曾是天真爛漫的笑臉,如今卻悄然被淚水打濕。
眼眸中浮現出朦朧的淚光,原本澄澈的雙眸,開始一點一點染上血紅。
他們醒了,也記起了——那些不愿被遺忘的殘酷與疼痛。
“若說一切都是貪念惹的禍,那人心因貪念所造的惡,豈止于此?”
“你用一生去療愈童年,而我的童年,卻被一生吞噬。”
“那一天,我剛剛聞到了這個世界的味道,被一雙溫暖的手輕輕抱起……”
“我以為那是愛,是歡迎我的到來。”
“卻還未來得及感受,便被一只手緊緊捂住了呼吸。”
空氣中彌漫著濃濃血腥,飄浮著若有似無的母親氣息,如同幻覺,又像記憶殘片。
“飄在半空時,我聽見有人喊——‘這是奶奶的孩子。’”
“可奶奶的手冰冷刺骨,和母親一點都不像。”
“我甚至,來不及喊出一句——娘。”
他們不懂什么是“怨”,也不知何為“仇”,
他們只是,無比渴望回到那最初溫暖的懷抱。
忽然,嘰嘰喳喳的聲音如潮涌般爆發開來,
孩子們爭先恐后地傾訴著沉在心底的哀怨與不甘——
“母親!”
“娘!”
“我要娘親!”
“娘,我不怕針了……我不哭了,你別丟下我……”
“娘我還沒來得及出生呢……你怎么知道我如男孩乖……”
“你說要帶我去看小魚的,為什么卻把我沉進水里?”
“奶奶說我命硬,可我從來沒活過一天。”
“我不想吃糖葫蘆了!娘,求你……”
“我怕冷,娘,我好冷……我不是故意哭那么大聲的。”
“我沒有名字……你從來沒給我取過……”
“我想再看娘一眼……爹我再也不偷懶了……”
“我沒有做錯什么……真的沒有……”
哭喊的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如潮水般拍打著水鏡的四壁。
“我要活啊——”
“我要你抱我!”
“我要娘!”
那聲音不再只是個體的哀鳴,而化作一股撼動天地的浪潮,令水鏡深處的空間震顫、裂痕初現。血紅色的霧氣劇烈翻涌,水面浮現出成千上萬模糊不清的小臉——
有的還裹著襁褓,有的穿著補丁布衣,有的眼睛圓圓地望著虛空,嘴唇還在動,似乎要再喊一次“娘”……
水鏡開始崩裂,裂痕中透出虛空般漆黑的縫隙,那是被遺忘、被掩埋、被不愿提及的“聲音”,終于回響于天地之間。
他們的哭聲中,帶著天真的執著與撕裂的痛楚,
在水鏡的每一寸空間激蕩著、回旋著——
各自不同的哀嚎與殘念交織成一首深沉的哀歌,
如同夜色中掙扎的星火,在沉寂的水鏡世界中,一點點燒亮了那無法觸及的溫柔。
那是被奪去未來的孩子們,獻給未竟愛的挽歌。
“喂,你們解決不了這件事,還是——”
殷氏的聲音如利刃一般打斷了眾人的靜默,語氣鋒銳,已然帶著逐客之意。她站在水鏡邊緣,眼神冷淡如霜,身后的紅霧卻在暗暗翻涌。
可還未等她話音落下,原本被花瓣包裹的陰華卻已悄然現身——不知何時,她已從花瓣中走出,披著遍體傷痕、卻依舊沉靜的姿態。
她緩緩抬眼,眼中沒有憤怒,也沒有怨懟,只有一種極深的悲憫。
她知道,這些濃霧中的怨意不是不能化解,而是——太疼了。
那是母親們撕裂靈魂也要守護孩子的執念,是她曾親歷的深淵。她能破,但她不愿傷她們更多。
她選擇受傷,是在試探——試探眼前這兩個年輕人是否值得托付。
就在那一刻,她袖中輕輕一揮——無聲無息間,那濃烈翻騰的深紅霧氣,竟如被無形之網罩住,驟然凝止!
一招!紅霧靜止,哭聲停歇,仿佛整個水鏡世界都凝固在了這一瞬。
“她——她不是不行!”亓之喃喃開口,眼中滿是震撼。
“當然不是。”流絳輕哼一聲,轉向殷氏,眉梢微挑,語氣輕佻卻句句帶刺。
“是啊,我們是不行,可她也不是沒辦法解決。你以為她逃,是怕打不過?是怕傷得還不夠重?錯了,她是怕疼。”
她望向那些仍被困在霧中哽咽的魂影,語氣忽地沉下來,“是怕再多揮幾下,她們就再也回不了母親的樣子了。”
殷氏面色微變,眼中一絲波動閃過,卻很快歸于平靜。
“你繼續將她們困在這里,哪怕是以‘守護’的名義——”流絳步步逼近,言辭銳利,“終有一日,她們的執念會深植此地,化作地縛靈。到那時候,你恐怕就真的打不過了。”
水鏡微顫,仿佛回應著她的話。
殷氏沉默了許久,終于輕輕吐出一口氣,聲音飄忽卻清晰:
“……我知道。”
這三個字落地如鐘聲,沉重而決然。
她不再看任何人,只淡淡地說道:
“既然你們是‘有緣人’……那就帶她們走吧。”
話音未落,她伸手探入水鏡,指尖輕撫之處,泛起層層漣漪。
還未等流絳和亓之反應過來,那串鎮守水鏡、束縛眾靈的念珠,已然被她緩緩觸碰,溫柔又冷漠地捧在掌心,如釋重負一般。
那一刻,水鏡深處驟然明亮起來,紅霧慢慢褪去,怨音微斂,像是一場宿命的審判落下帷幕。
還不等流絳與亓之反應過來,殷氏一把將水鏡中的念珠取出。
砰——!
如同天地間某根界限之線被驟然斬斷,水鏡猛地炸裂!
一聲巨響之后,碎片紛飛,宛如晶光灑落,緊接著——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
“娘啊啊啊啊——!”
“…娘……”
哭聲從鏡底猛地涌出,凄厲而凄楚,
那些被困其中的紅團子魂影,像斷了線的風箏一般,從碎鏡的裂口中紛紛墜落,仿佛一鍋正沸的水中猛然撒下一把餃子,層層疊疊,呼號連連。
流絳幾乎沒有思考,身形一動,手中紅線驟然激活。
在空中瞬間織出一張大網,又在中央勾勒成一個溫柔的搖籃,恰好將那些下墜的魂魄穩穩托住。
小小的魂影們團在一起,哭聲漸弱,仿佛終于抵達了可以安睡的搖籃。
殷氏靜靜望著這一幕,眼底浮現出極深的溫柔,唇角緩緩勾起一抹笑意。她用陰華的口吻輕聲開口,語氣似夢:
“我們有緣再見。”
她目光一一掃過搖籃中那些漸漸安靜的孩子,然后看向那兩個年少卻心中有光的身影,語氣中透出輕松和欣慰:
“孩子,就交給你們這對新手小兩口了。”
說完,她忽然笑出了聲,仿佛卸下所有執念、身份與責任。
“哈哈哈哈——世間再無殷氏,滯留者,乃為陰華。”
水鏡碎片化作點點霧氣,如晨煙般升騰,她的身影在霧中漸漸散去。
她一手拎著念珠,一手負后,身形化作一縷銳風遁出天幕,卷走那團尚未散盡的深紅霧氣。
無人知曉她將去往何方,唯有天地和兩人記下此刻:
那一日,執念未泯的母靈隨她而行,沉入幽途,化作未來令三界聞之色變的名號——
幽妣。
從此之后,凡有魂念不甘、執愛未歇,皆會低聲傳頌她們的名。
那是逆天而行的母性之力,是用愛與恨縫合生死的力量。
——而她,是帶走一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