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高溫。
在空調屋呆了半個多月的我,被父親強行帶回老家。同樣抱怨的,還有我媽,甚至淚汪汪地道:“我的空調......”
“婆婆爺爺在家那么辛苦,我們回去幫忙。”
我望向窗外,點點頭,思緒被迎面的熱風打攪著。
我是被他們用雙手養大的,而那雙手,做過太多事,以至于還沒享福就厚繭盤布——幫忙,確實是應該。
迎著下午三點的烈陽,車子停下。
幾個田的谷子,鋪曬在地上。如黃金般耀眼,與太陽光共舞,讓天地間都亮堂得反常。踏過滿地金黃,我跑出去,大聲喊“婆婆!爺爺!”
圍墻邊,兩人一前一后走出來,笑容與皺紋并起,帶著慈祥的歡欣。“快進屋,外頭熱。”
“好。”我拉上婆婆,感受著那繭的厚實以及掌心不變的溫熱,稍偏頭,才發覺:我已高了她些許。
沒歇息多久,父親就喊道:“走,收谷子。”
于是,提桶拿鍬,牽線引電。
我望著遠處還差一半才沉下去的太陽,渾身燥熱,皺眉拿鍬干站著。看婆婆蹲下身子,將谷堆壘高,而濁灰毫不留情地撲了她一身。
她半瞇著眼,任那半黑的灰附著汗水沾上大半個手臂。
“瑤兒,去借兩個桶。”
我點點頭,放下鍬,往外走。公路一旁,是水田,金光下,一個老婦執著鐮刀正一穗一穗地割水稻,曬蔫兒的帽子下,眼睛深深泛著紅,豆大的汗水滑落臉頰浸潤全身。走回后,我放下桶,隔老遠,還往那田處看:太陽還沒落,眼睛都被熱紅了,為什么不回去?
懶散一會兒后,我起身,運四桶脫了空殼的谷子,往家的方向走。推著車,剛轉彎,爺爺就走了過來。
面色并不太好,胡茬處發青,皮膚黝黑,眼神有些渙散,呼吸不勻,提下我車里的桶,無只言片語,便迅速轉身,而背上全是汗水結成的白漬——他干的活最累,倒谷入倉。
我的目光落在他穿著的長褲上,隱隱看到面料下的細瘦的腿微微打顫:那長褲管下,遮擋的僅僅是靜脈曲張嗎?
夜幕降臨,我抬頭,望著頭頂黑得純粹的天空以及那些散布著亮得渺小的星星,累意深入骨髓,將曬布拉開時,正巧看著那個老婦半弓著身子上來。
松弛的臉皮緊貼骨頭,眼睛落眶,而密匝匝的割痕,混著血跡,包裹著大半個手背。背簍滿滿的,壓得她步履很緩。
“婆婆,她為什么不喊機器來收呢?”
“人來看了的,說田不平整,不方便進去,就不給她收。”
看著漸遠的背影,我嘆了口氣,同情的剎那又生出敬意。
撿塊磚,將布角壓上,我們便拖著疲累回去。
洗澡后,換了衣裳,一身清爽地吃飯。
“今天沒給你過生哦,婆婆實在太累了,莫怪婆婆哈。”
“不得。”
婆婆咬斷一截腌豇豆,混著稀飯喝下。繼而說道:“生你那年,也很熱,你媽把這幾間屋都睡遍了。出生后,我天天抱著你睡。結果,才走幾天,回來就不認我了,抱一下就要鬧......”
她說完,爺爺也綻開笑容,咧著嘴,勾帶著皺紋堆起,“之前,從貴州回來,我買了瓶娃哈哈,走著走著你把它甩了,我跑去撿起,哪知道是個空瓶子.......”
我大笑著,盡管一件也記不起,看著他們疲累的眼中閃著細碎的光亮,很想聽聽他們的答案——裹挾走過往幕幕的歲月,是被你們用什么打敗的呢?
臨走前,我們上山挖花生。抖落泥土,把花生藤扔到一邊,我偏頭,就見爺爺走到一旁,抱起一大瓶水,便是一頓猛灌。而每天上午,他回來時,也是這般,像幾日沒喝過水般饑渴。
年近古稀的他在鎮上干活,來回約兩小時的路程,只為不到一百的日工資。
“婆婆,你讓爺爺不打工了嘛,好累哦。”
“他要做,我也把他莫法。”婆婆偏過頭來跟我說,我的視線落在她稀少而花白雜布的頭發上,心頭像被什么扎了一下,刺疼,“而且,賺點錢自己花嘛,也不用你們拿錢。”
我還沒來及思考,就遙遙聽爺爺道:“這個地的花生好,越挖越起勁,一點兒都不覺得累。”婆婆笑著,又偏頭對我說:“看嘛,你爺爺就是這樣。”
我一時默然:這么樸素的愿景,配得上這么多的疲累,配得上這么多個日夜嗎?
約莫一周后,便該進城了。
“回去要聽話,好好讀書。”我正收著東西,就聽婆婆在我耳邊輕聲道,帶著輕微的嘆氣,“我們啊,小時候就經歷了災荒,莫得莊稼心頭不安。而且,把莊稼務起,你們在外頭,也安心。莫米了,莫吃的了,就回來拿,屋頭有。”
我偏頭,對上那雙有些濁但溫柔的眼,嗓子發緊。
看著她走出去,背影單薄,只發出個單音節詞,“嗯。”
明明只朝暮相處幾年,明明只祖孫關系,可你們做的,早已沒有了極限可言。
收了東西,坐上車,看著車窗外他們的臉,車子啟動之際,我對著窗外大聲喊道:“拜拜。”
而車窗外,有聲音和著晚風吹進來,“拜拜,有空回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