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會遇到許多奇怪的人。
比如,他確信自己曾跟一個人親密相處過。
衣柜里有一米八乘兩米的被子,他自己用不著。床底有麻編的拖鞋,其中一只腳后跟被咬得爛爛的。家里有個塑料碗,那個同居者也許養過寵物。洗手池下找到電動的牙刷,還沾著點綠色的牙膏。
這是他絮絮叨叨說的,可在某一場大醉之后,死活想不起這個人是誰,而這個人再也沒出現過,像失蹤了一樣。
我說,就算不是幻覺,同居就同居過,消失就消失了,你現在活得不挺好,想這些千什么。
他搖搖頭說不行,白天上班,面對同事和客戶,忙忙碌碌也還好。只是一回家,眼淚就突然涌出來,經常燈都不開,在漆黑中扶住門框,哭很久。
我告訴他:馬勒戈壁的,你去找心理醫生比較好。畢競我開的是酒吧,你只能喝得更醉,更想不起來。
我誠心誠意地表達,表達自己完全不想傾聽。
沉浸在一段記憶的人,像無邊無際的霧霾籠罩,呼吸又困難,又找不到方向。長河中他們撈到我,但老子就是條橡皮魚,頂個屁用。
老子才管不著你,老子只會在霧霾中奮力往前走而已。
他說沒那么嚴重,難過只是一陣一陣,而且越來越短。
比如趕公交,好好地站在人群中晃動,看到車窗好像反射了影子,他就抓不住扶手。一瞬間而己,車窗上只是霧氣,什么都沒有。
我聽他說得越來越玄乎,心里很害怕,心理醫生恐怕不管用,不如勸他去雞鳴寺燒香。
可是他又要了幾杯酒,越喝越清醒,反而安慰我:“算了算了,想那么多,對生活也沒影響,反正難過就一下子?!?/p>
再一次見到他,他說他想起來,以前的手機照片可能有線索。說著他從兜里頭掏出一個破手機給我看,三星剛出觸屏的銀色那款,屏幕進水,又是三十萬像素,實在是看不清楚。
我說:咦,不如你找個數據線,放到電腦上看。
他說:唉,這款早就停產,哪邊有數據線。
然后他很興奮,說:趁著你在,今天把前女友約了出來。心里那面目模糊的人,一旦和真人重合,想必一定清晰,再也不會沒來由煩惱。
我大驚,什么叫趁著我在,你們恩怨決斗,跟我有什么關系!酒吧老板是無辜的!
他說有什么不對,但是自己看不清楚,麻煩我分析下。
說完又盯著我:“幫我這個忙,我請全場喝酒?!?/p>
哈哈哈哈酒吧老板一向喜歡做好事。我坐在沙發,看一個女孩坐到吧臺,坐到他前面。
結果什么也沒發生,女孩坐了一會就說要回家奶孩子,讓他保重。
他大失所望,記憶里就深愛了這么一個女孩,可是女孩不是同居者。那個失蹤的人,比前女友的感覺更熟悉,也更遙遠。他獨自坐在哂臺猜想了半天,是朋友,同學,還是打工時候暫時合住的同事,或者離世的親人。
究竟是什么人,讓他稍一碰觸就要縮回,稍微細想就不能承受,究競是什么人,留下這種莫名其妙見鬼的悲傷。
但他的記憶里都找不到,他走了后,吧臺留著那個銀色手機,說扔掉吧,反正也沒用了。
我找胖子換屏,胖子說沒有屏了,拆掉把數據搞搞,或許還能留一點。最后導出的照片很多,都是些亂七八糟的街景,莫名其妙的角落。比如吃過飯后的餐桌,難看的菜渣子,孤單單的一根筷子。路燈。五十八路站牌。不同時光里同一個房間,從凌亂到規整。
偏偏照片里沒有一個人。
胖子說,媽蛋,下面的實在復原不了了,這什么倒霉機子,都好多年了
我看著照片上密密麻麻的像素點,我知道那個失蹤的人是誰了。
和那段刻骨銘心一起失去的,并不是你的愛人,而是那部分絕望又悲傷的自己。
2018,7,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