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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青睞(6)

納悶中,浮屠子帶領(lǐng)一干弟子風(fēng)風(fēng)火火闖了進(jìn)來,無視一臉憤憤氣急敗壞的雞奴,徑直沖到我面前,竟連尋常必不可少的揖禮都自作主張給免了。

我目瞪口呆。

倒非因?yàn)樗麄兊臒o禮而呆的,實(shí)因諸門人身后還尾隨了一大堆突然降臨的外人。

集體中,那些外人有與我面熟相識,拉過交情有過來往者,均是界內(nèi)上了些年紀(jì)頗具資歷的老一輩人物,然更多的是素未謀面的年輕人,瞧來多半是其麾下門人,個個穿得花枝招展,五顏六色。唔,皆是各家各戶的專屬制服。

熟人中,包涵了太白山掌權(quán)者旮旯老道,捋著山羊胡頭頂雞窩冠的嶗山掌門順心真人,以及東北落丘之主米侏儒……林林總總,三教九流。

這下我更納悶了,這些位高權(quán)重的大佬首領(lǐng)人物平素日理萬機(jī),一般的帖子尚且邀之不動,今日怎地一個個不約而同來當(dāng)不速之客?且光顧倒也罷了,竟皆了一群小嘍啰在三更半夜里私闖民宅,不體面吶。

而且,諸人熙攘混淆,臉上都呈現(xiàn)出萎靡不振,面黃肌瘦之狀,且占上半數(shù)的衣襟袍裾都蘸了斑斑血跡,他們臉上除疲倦外還均帶了一片片一朵朵的烏云,一副愁容滿面的形容,看來果真已同山下一干妖魔交過了手,確實(shí)是場驚天動地的血光之災(zāi)。

因人眾委實(shí)忒多,且突如其來,紛紛攻了我一個措手不及,致使我于抱拳堆笑的基本寒暄做得牛頭不對馬嘴,丟人得很。

丟人之余,少不了要撇開大王菜花與雞奴之爭暫休不談,厚著臉皮吩咐底下弟子備些傷藥酒水之類進(jìn)行款客并應(yīng)付諸賓客身上的急患,順帶請教大家此番光臨之由。

交情最好的旮旯老道首先沖大王菜花詫異了一把,褶皺斑斑的老臉上寫著不可置信四個狂草,指著他結(jié)結(jié)巴巴的大驚小怪:“你,酒料,蛇妖!”

我暗叫糟糕,仇人見面分外眼紅,莫不是還沒將眼下的來龍去脈理出個所以然,便要窩里斗了!

果不其然,他巨巖落塘一聲吼,成功將群眾的眼光都匯聚在衾幽身上,疑惑探究好奇驚艷等種種目光五花八門砸了過去。

有時候,萬眾矚目并不一定是好事,譬如眼下。

自那日入住山門,未免遭受長老門徒的敵對歧視,大王菜花便使了障眼法蔽去妖形,粗略瞧來與普通修仙者別無二致。可紙包不住火,今日給旮旯老道抓了個正著,無所遁形了。這老家伙當(dāng)年親自出馬將大王菜花逮來丟進(jìn)琉璃罐內(nèi)泡酒,自能辨識得出。

原本這些宗教門派因前陣子發(fā)覺自家領(lǐng)域附近妖魔出沒漸趨頻繁活絡(luò),一路追蹤至此,終是在今夜大打出手惡斗一場,給恰逢值班站晚崗的浮屠子率人接應(yīng)了上來,綢繆除妖之策。

策略尚未開始商榷,旮旯老道便已經(jīng)起手除妖。一陣驚訝詫異之后,他穩(wěn)定心神,舉劍大喝:“浸泡五百年,你竟未死,委實(shí)是個奇跡。”忽然轉(zhuǎn)頭質(zhì)問我:“糗掌門,你既開啟瓶塞放出了他,何以勿丈劍鏟除,反而養(yǎng)虎遺患,包庇至今?”

他的幾句苛責(zé)一呼百應(yīng),旁觀者開始隨聲附和,紛紛指摘我的不是,人云亦云。

我躊躇了下,語塞。他們嫉妖如仇,不代表人人皆需嫉妖如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降妖除魔乃祖祖輩輩源下來的傳統(tǒng)觀念,反駁無效。

我還在無語中,東首雕花椅中的大王菜花卻不痛快了,淡定漠然的神情驀地一變,氤氳出慍恚,語氣冷若降霜:“你們針對我,本王尚可寬容,如再敢為難糗掌門,便請各位掌門遣弟子回去預(yù)備一下身后喪事吧。”

他大放厥詞,諸掌門轟然爆炸,落丘一派的頭領(lǐng)那位小不叮咚矮不溜秋首先不樂意了,一臉滑稽的跳腳:“喔喲喲,小妖怪飆狂話,是要挨打的嘞……啊喲!”

還沒等到他痛痛快快的過一過嘴癮,剩下的話便已哽在喉嚨,被一聲慘叫取代,口吐鮮血中,圓滾滾胖乎乎的身軀已在衾幽一個耳廓子下被扇出窗外,摔得不知去向。

輕描淡寫的解決了對手,大王菜花仍一臉若無其事的依靠椅中,流水一噥:“就你叫囂得最厲害,聒噪。嗯,總算清靜了些。”

他這一手來無影去無蹤,旁人尚未看明他何時揚(yáng)臂何時抬手,米侏儒已沒了蹤影,先聲奪人之下,室內(nèi)居然再無人敢出聲,一時落針可聞。

壓抑的氛圍里,我忒想鼓掌喝彩叫好,到底遏止了。

諸掌門面面相覷中,涼氣一直持續(xù)倒吸。無法,能一巴掌扇飛一位知名強(qiáng)者,他們自詡無此能耐,曉得大王菜花不好惹后,均不想重蹈米侏儒的覆轍,各自退避三舍,典型的欺軟怕硬。

我重重鄙視了一番,招手浮屠子等自家門徒毋庸插手,靜觀其變看熱鬧。這個時候,最理智的舉措,便是抽身避戰(zhàn),負(fù)責(zé)稍后拾掇殘局收爛攤子為妙。

劍拔弩張了片刻,大王菜花一雙凌厲的眸在諸人叢中子來回逡巡,最終蹙著眉鎖定在旮旯老道身上,語調(diào)輕緩平穩(wěn),卻莫名令人不寒而栗:“五百年囚禁之屈,浸酒之辱,你是不是應(yīng)當(dāng)表示表示。”

“你,你……”旮旯老道憋紅了臉,你你半天沒你出個名堂,改口道:“早知如此,彼時便該一劍滅了你元神,以免五百年后今日之果。”

“你曾經(jīng)有這個機(jī)會,不過機(jī)不可失時不再來。眼下你雖仍有此心,瞧著卻無滅我元神之力,為時已晚呢。”衾幽略一抬頭,目光驟然瞇起:“既然你滅不了我,那我便來滅一滅你。”

聞言,旮旯老道這時倒不慌了,仰頭長笑須臾,左右望了望。語音含笑,有恃無恐:“各位掌門,這妖孽說什么來著,要滅小道元神?”他見衾幽修為超凡,故而改了小妖之稱,用上唯有道行高深者方可匹配的妖孽二字。

他這句反問一箭雙雕,既解了大家的懼意,亦漲己方氣勢。其余掌門心領(lǐng)神會,哈哈幾笑,看衾幽猶如看待戰(zhàn)利品一般,均道:“這妖孽大吹大擂,少頃咱們同糗莫掌門討兩只綠蛋殼雞并著他一鍋燉了便是,嘗兩碗龍鳳湯。”

掌門甲續(xù)道:“這廝自詡了得,順心真人不妨亮一亮法器下場與他斗上兩個回合,以便大伙兒見識見識拘厄鞭之威。”

掌門乙和稀泥:“殺雞焉用牛刀,對付這等妖孽,何勞順心真人親自出馬,便將之交于諸位門下高徒練一練手,我瞧著尚可。”

我以為他要說在下不才自主請纓,卻原來是裝腔作勢,不免失望。

但聽掌門丙找著借口打圓場:“此乃睡茗山重地,何況夜已更深,還是莫叨擾忒久,煩勞諸位掌門各顯神通,速戰(zhàn)速決吧。”

彎雖轉(zhuǎn)得妙,貌似無視了身為睡茗山掌門的我,連當(dāng)家的都沒計(jì)較夜已更深,他何以反客為主?估摸著要是此刻插上一句“不要緊,大家盡管叨擾練手”只怕立即淪為過街老鼠。

反觀大王菜花,千夫所指,以一陣百卻依然面不改色,一派悠閑鎮(zhèn)定,嘴角擒著玩味的笑,看諸人如看吃過砒霜的死耗子。也不發(fā)言,耐著性子等待一堆跳梁小丑自吹自擂后的結(jié)果。

說時遲那時快,喧嘩不過須臾而已,片刻,人群中在衾幽手中走不過一招的雞奴跳了出來,舉著威風(fēng)凜凜的劍咬牙切齒:“旮旯道長,你說這妖孽曾給你拿去泡過了酒,卻不知是何孽畜所化?”

“不過一只菜花王錦罷了。”旮旯老道的拂塵已蓄滿靈力,箭在弦上。

聞言,雞奴猙獰的表情變成了奚笑:“原來僅是長蟲一條,道長不妨備只酒壇子再度將之捕來密封了,發(fā)酵幾年又是一坦瓊漿。眼下咱們各出臂力,屆時出窖揭蓋,亦分一杯羹。也只有幫著逮拿,屆時方敢厚著臉皮上門討酒。”

我忽然想到初見衾幽時他同我冷不防交流的第一句話。

本王的洗澡水滋味如何?

彼時我道此乃丟人現(xiàn)眼的屈辱,委實(shí)狼狽,怎地如今一個兩個卻都爭著要喝?可嘆那時我一氣之下將整只酒罐子連酒帶蓋一并扔了,否則多嘗兩口,亦可回味回味。

出神中,大王菜花終于聽不下去了,啼笑皆非的提點(diǎn):“承蒙諸位掌門抬舉,然則本王身上與生俱來便伴了股異味,且又是沐浴除垢的洗澡水,實(shí)在腌臜不宜入口。若各位掌門不嫌棄,就請同赴荊月戾宮,本王定擺下醴荼佳釀,供諸位盡情暢飲,不醉不歸。”

荊月戾宮四字一出,室內(nèi)登時萬籟俱寂。在場眾人無一不震無一不驚,如泥塑木雕般石化,包括我。

眾所周知,妖魔道千殿百宮,而荊月戾宮便是最為繁華富饒的城都,歷代便是妖道圣君的王堡。至于醴荼,則是宮中列類玉液之首,即便是我,生平別說一飽口福,連見都沒見過。早年初涉酒肆,便以有生之年得嘗醴荼一勺為無上尊榮,這么多年苦無緣分,早些時候便將這條心愿引為了畢生遺憾。

如今聽到有機(jī)會填補(bǔ)憾事,我卻已失去垂涎三尺的興致。

一來,荊月戾宮處于魔域中央地帶,非妖道圣君并麾下心腹以及手持通行令牌者不能踏足。

二來,大王菜花言必行,行必果,用佛家偈而論就是不打誑語,然他一介小妖,哪來資格能入荊月戾宮?這是一方詭異,需查個水落石出。

然下一瞬我便明悟,樹大招風(fēng),類似這種問題不需要本掌門動輒,自有人踴躍效勞,且服務(wù)方式很是直截了當(dāng)。

雞奴第一個坐不住,顫抖著胳膊指著衾幽大呼小叫:“你,你究竟是什么人?外頭一干妖魔是否應(yīng)你之召而來?”

知音啊,在場所有人推心置腹的知音,一言便問出大家心聲。我這廂看待他時,好感砰砰砰節(jié)節(jié)攀升。

這一刻,我屏息凝神,目光牢牢盯在了衾幽臉上。所有輕浮淡然統(tǒng)統(tǒng)自動隱蔽,耳畔的嘈雜與喧囂,那些人交頭接耳的竊竊私語,均浮光掠影般濾出腦海,凄凄切切的等他一個答案。

傳說中,醴荼味美,嗅之心曠聞之神怡,淺飲飛朝采露,深酌斜沐殘陽。馨飄萬國,余韻無窮。

本該垂涎欲滴的,可我現(xiàn)在卻對這所謂的瓊漿意興闌珊,我更情愿衾幽否定雞奴的問題,堅(jiān)決干脆地說非也。

可這廝,委實(shí)令人失望且寒心。

他并沒有開門見山以言語回應(yīng)口頭奉告,他用行動與現(xiàn)實(shí)證明了自己的身份來歷,名望地位。或者說,他終于將真正的自己公之于眾,在這之前與我朝夕相處的那段時間里,都是被粉飾被掩藏被偽裝的他。只是一副虛與委蛇的假象,時至今日,他才告訴我他是誰。

當(dāng)一眾牛頭馬面的妖魔浩浩蕩蕩涌上殿外,密密麻麻立于大壩廣場的對他卑躬屈膝,行三跪九叩之禮時,我宛如五雷轟頂,身心俱麻俱疲,像中了定身傀儡咒,動彈不得。

當(dāng)然,眾目睽睽,旁觀目睹者均與我大同小異。除了震驚與恐懼,心里都醞釀了不共戴天的仇恨。

在場諸人中,幾乎人人均對妖道圣君恨之入骨。

這倒亦無可非議,畢竟當(dāng)年魔域邊疆的一場烽火連天,哀鴻遍野中,他們的同僚師尊盡皆隕命于妖魔之手。拋卻那條世世代代傳下來“仙妖不同道,除魔引為則”的迂腐觀念,單論私仇,已是深惡痛絕。但凡狹路相逢,總要拼個你死我活。

冤有頭債有主,哪家賒款哪家償,我與妖魔一界并無夙愿。額,誠然,這些年捉了不少小妖小魔,但他們皆屬咎由自取。當(dāng)年那一屆戰(zhàn)爭中,睡茗山只上一代掌門獨(dú)自參與,最終安然無恙回歸本門。雖然仍舊秉承著那套俗舊的傳統(tǒng)概念,但沒必要一桿子打翻滿船人,計(jì)一人之死而埋怨萬魔千妖。尋常妖魔殺人放火則收之滅之,安分守己者視為常人,順之隨之。可引知己,可論親疏,可待赤誠。

只是,別的妖魔倒也罷了。因曾親眼目睹殺伐之慘,尸俘積山之狀,故而我對那野心勃勃的妖道圣君委實(shí)不甚待見。彼時彼年,若非他狼子野心,南犯洞天,北伐福地,挑起戰(zhàn)亂事端,引發(fā)屠戮廝殺,豈會導(dǎo)致無數(shù)人的生離死別,喪于非命?

修仙界中,沒有誰不恨他,亦沒有誰不曾心心念念盼他夭殤,那些人中,堪堪其實(shí)也有我。

只是這種莫須有的恨意不甚了了罷了,還沒到旁人那般不共戴天,你死我活的程度,它只是對他暴戾兇殘的不滿。

衢龘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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