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春和景明,天朗氣清。在玉州府珍珠河畔青翠茂密的河堤上有許多孩童正在嬉戲打鬧,還有一些女子身著漂亮的衣裙觀賞各色花朵。在一顆粗壯的柳樹下一位盎然而立的老者將深邃的目光投向幾位中年婦人。她們有的正揮灑手中的小米投喂麻雀和斑鳩,還有的將一把又一把上好的玉州大米拋向河中喂魚。老者微微嘆息,向身邊隨行的長孫說道:“這些蠢婦以為自己普度眾生、功德無量,實為暴殄天物、遺禍子孫!真是盛世貫朽粟陳,亂世餓殍盈野!。”
老者的長孫躬身行禮道:“敢問祖父,何為亂世?”
老者一愣,長孫的疑問忽然勾起了他最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年殘陽如血,蒼山寂靜,一位名為章懷的少年失魂落魄的行走在太行山中。他并不知該向何方,應(yīng)到何處,只是一味遠(yuǎn)離災(zāi)難深重的家鄉(xiāng)。
數(shù)月以前章懷還是一個被親情環(huán)繞的孩子。他的父母雖然不算富有,但家里的生活還算小康。他的兄長剛結(jié)婚不久,嫂子溫柔賢惠,待他十分和善關(guān)愛。本來章懷一家居住在襄州城中,但為了躲避愈演愈烈的戰(zhàn)亂,一家人遷居到城外的山村中避難。
圍繞襄州的戰(zhàn)爭連綿不斷,無論是南軍還是北軍都開始缺糧,雙方的軍隊反復(fù)搜山尋糧。每次亂兵進(jìn)山,章懷就與父母兄弟逃往更深的山中,這些亂兵來到村子里翻箱倒柜、掘地三尺,并用鐵鉤子掏遍所有房屋的墻縫,尋找可能藏在夾壁墻中的糧食。
雖然一再遭到亂兵的襲擾,但依靠山中的野菜、樹上的野果和溪澗中的魚蝦總算還能維持一家人的生活。這一日章懷早早上山挖野菜,忙碌到午時時分,忽然身后村莊方向煙塵滾滾、火光沖天。他扔下裝野菜的籮筐,拼命地往家里跑。他在曲折的山路上不知摔倒了多少回,終于連滾帶爬的來到一塊可以俯瞰村莊的巨石上。只見村莊不知被從何而來的亂兵焚毀,又見村口有一行人順著下山的路遠(yuǎn)去。人群中傳來陣陣微弱的哭聲,這是被亂兵擄走的村民發(fā)出的悲涕。
待亂兵走遠(yuǎn),章懷返回村莊找到被焚毀的家,卻沒有發(fā)現(xiàn)父母的蹤影。他哭喊著四處找尋,卻始終找不到一個活著的人,就連村里的牲畜也被亂兵擄走。最后他在村口的井中找到幾具女尸。其中就有一具是大嫂的遺體,她們都是不愿受辱,更不愿成為亂兵的兩腳羊而投井自盡的。
以前的村莊炊煙裊裊、雞犬相聞,現(xiàn)在只剩下滿目的殘垣斷壁和尸體燃燒后的腐臭味。眼淚哭干的章懷開始變得麻木和呆滯,他將所有遇難村民的尸骸一一埋葬。這些遇難的村民大部分面目全非,章懷并不能分辨出每個人的身份,但他還是認(rèn)真地為每座墳冢插上木牌。
也不知過了多久,村子里的殘垣斷壁中長滿了野草和野花,山里的狐貍和兔子也在廢墟中按了家。章懷每日依舊執(zhí)著的去山里挖野菜、打魚,在大嫂的墳前做飯。只是每次盛飯的時候他都要思索一番,做好的飯菜先要盛給誰?以前是先給父母盛飯,然后是大哥和大嫂,還好現(xiàn)在大嫂還在。可是其他人都去了哪里?
終于有一天他想起自己已沒有了家,村子早被亂兵焚毀,自己的大嫂也已去世,父母和兄長不知所蹤。面對一排又一排的墳?zāi)梗_始感到恐懼。只有在大嫂的墳前他才會感到一絲溫存和慰藉,仿佛這里還是他那個溫暖的家。終于有一天章懷為大嫂做了最后一頓飯。他翻出一件殘破的棉袍,背上父母編織的籮筐,離開了這個曾經(jīng)讓他溫暖、恐懼和悲傷的家園。
他很想去小時候生活過的襄州城看一看,那里有他的鄰居、同學(xué)和師長。但當(dāng)他越接近襄州城越覺得不對,過去襄州的官道上商旅和民眾絡(luò)繹不絕,為何現(xiàn)在路上長了草?一些不安分的小樹苗也在大路上破土而出。他不敢再走大路,轉(zhuǎn)而改走小路,而且只敢夜里走,唯恐白天遭遇嗜殺成性的亂兵。即便是走小路,路兩邊的樹皮也都被剝凈。看到此情此景他不敢貿(mào)然進(jìn)城,于是悄悄登上城外的龜山向城中俯瞰。此時已臨近傍晚,往常這個時候襄州城中是萬家燈火炊煙繚繞,現(xiàn)在則是漆黑一片寂靜無聲。
轉(zhuǎn)天一早章懷終于看清,原來襄州城中早已是一片殘垣斷壁,在破敗的建筑之間偶有幾縷青煙升起。章懷還依稀能辨別出自己曾經(jīng)的家、父母苦心經(jīng)營的鋪子、每日上學(xué)的學(xué)堂和兒時玩伴的家,只不過現(xiàn)在都已成為廢墟和瓦礫。他恍惚記得,父母決定遷居山中時,自己很不情愿離開繁華的襄州城。父親對自己說:“襄州第一士族蔡家,往年不奉洛陽皇帝的旨意入京勤王,去歲又不奉建康皇帝的召命增援楚州。現(xiàn)在天下動蕩,我們襄州地處要沖,若以后遇北軍圍城,又無外援,屆時必有刀兵之禍。”
母親當(dāng)時在一邊幫腔道:“刀砍在頭上痛不痛?”
章懷好歹上過幾年私塾,還是知道刀兵之禍的恐怖,于是才與父母倉皇遷入山中避亂。可是現(xiàn)如今全家還是沒有躲過這刀兵之禍。想到以往家鄉(xiāng)的繁華盛景,再看到如今的殘破不堪,他不禁又是慟哭。
在清晨凜冽的寒風(fēng)中,他吃過龜山的野菜和螞蟻后開始下山。他急著回到深山中找些小動物吃,因為他現(xiàn)在只能依靠小動物的血液補充鹽。忽然他驚訝的看到南城外升起了縷縷炊煙。他依稀記得南城外有一家驛站,驛站旁曾經(jīng)有一家有名的餛飩鋪子,莫非這個鋪子還在?
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章懷在當(dāng)天夜里偷偷來到城南升起炊煙的地方。他躲在灌木叢中仔細(xì)觀察這間餛飩鋪子,可是夜里實在是太黑什么也看不清。不過他還是能聽到附近有哭泣、嘆息和哀嚎聲。章懷愈發(fā)的恐懼,但越是驚恐,他的好奇心就越是強烈
到了凌晨他看到人影憧憧,又傳來幾聲特別凄厲的慘叫聲,仿佛是有人不斷在哀求道:“你殺了我,你快殺了我……。”到了太陽漸漸升起,他才看到無數(shù)食客已經(jīng)就坐在餛飩鋪前。在不斷升騰的熱湯蒸汽中,他赫然看到一個血淋淋的人被綁在餛飩湯鍋旁的案板上。她還沒有咽氣,不斷發(fā)出痛苦的呻吟。隨著餛飩鋪伙計手中的剔骨尖刀熟練地切削,一陣又一陣血腥味撲面而來。可是這恐怖的場面竟絲毫沒有嚇退一眾食客,他們反而更加興奮和期待。
章懷看著食客手中的餛飩,感覺那是一碗又一碗浸泡在血淚中的詛咒。這一日他看到有父親將孩子送入餛飩鋪的,還有兒子將年邁的父母送入餛飩鋪的。但是他還看到有妻子自愿從餛飩鋪換回丈夫的,還有兒子自愿從餛飩鋪中替換出父母的……。可是無論高尚與卑劣,在這亂世之中統(tǒng)統(tǒng)都是慘劇!親人的生命只能換回升斗米麥。夜色漸濃,章懷連滾帶爬潛入山中,他只想逃離這罪惡的餛飩鋪,遠(yuǎn)離這人間地獄。
忽然老者的思緒被打斷,一位愛鳥的中年婦人沖他怒目而視,另一位中年婦人扔完手中的大米拍了拍說道:“糟老頭子,我隨便扔自家的糧食,關(guān)你屁事?”
原來老者剛才有些激動,說話的聲音大了一些,被幾個愛魚、愛鳥的中年婦人聽到了。
老者自然不肯示弱,說道:“你們這些婦人沒經(jīng)過亂世,不知糧米的珍貴。”
幾個婦人圍攏過來,你一嘴,她一嘴的訓(xùn)起了老頭。一個說道:“我們上輩子沒做壞事,所以投胎到富貴人家享福,不像你老人家窮命一條。”
又有一個說道:“你老人家少管閑事,倒是還能多活幾年。”
老頭雖然很生氣,但并不愿與幾個蠢婦糾纏,沖著自己孫子說道:“咱們走。”兩個人轉(zhuǎn)身就要離去。
一個婦人見老者要走,就吼道:“糟老頭子,你罵完人就想走?今天你得給老娘跪下認(rèn)錯。”幾個婦人不依不饒,招呼自己家的家丁就要上來毆打老者。
熟料老頭雖然年邁,但身手矯健,三下五除二就將幾個帶頭的家丁打翻在地。正在眾人錯愕間,不知又從何處冒出一群官兵將幾位婦人的家丁打了個半死。為首一名小校指著幾個婦人喝道:“你們幾個賤人還不跪下給金川伯大人認(rèn)錯?”
幾名婦人一聽面前這位老者竟然是玉州府大名鼎鼎的金川伯,頓時嚇得花容失色,全部跪倒在地叩頭如搗蒜,全無剛才的半點威風(fēng)。
老者指著幾個女子訓(xùn)斥道:“佛觀一粒米,大如須彌山。若人不了道,披毛戴角還。爾等不知誠心布施,如何能有真福報?阿育王前世以一把沙供養(yǎng)佛祖,后世成為一統(tǒng)天竺的英主。你們以為阿育王那一把沙為何會有如此大的福報?全賴阿育王心誠所致。而你們?yōu)榍蟾箅S意拋灑糧食,從初心就是投機取巧,怎會有真正的好因果?”
金川伯說罷,不再理會幾名蠢婦的求饒道歉,帶著孫子和護(hù)衛(wèi)轉(zhuǎn)身離去。
幾個婦人見金川伯走遠(yuǎn)了,這才站起來。他們?nèi)徊活櫮樕线€沾滿了泥草,又自顧自絮叨起來。其中一個說道:“有什么了不起,來玉州的勛貴都是皇上不待見的。”
另一個接住話茬說道:“可不是。陛下寵信的勛貴都在京師身居要職。”
還有一個說道:“這些開國勛臣都是泥腿子出身。窮人乍富,以后家里的日子好過不了。”
一個婦人剛才一直沒說話,這會兒神秘兮兮地說道:“我告訴你們,這個金川伯本來是要出任兵部尚書的,但是后來他壞了事。”說罷幾個女人又低聲嘀咕了一番,這才散去。